写些长长的句子

一、395天前

奶奶九十四岁,缺氧、咳嗽、气喘,住院将近一个月,儿女孙子各家庭轮流派人照顾。

是老爸执拗地把她送上来住院,被她恼了好多天。她自知老了以后哪也不想去,哪怕病重也很难哄她出来,也许是因为害怕回不来吧。

上次去看她,样貌变得好陌生,像只流浪受尽伤害的小动物似的缩成一团。奶奶年轻时相貌也算挺端正,如今却是这副模样。两手被扎到大片淤血上泛,令人震惊,正常的时候毛细血管显现得清清楚楚。

爷爷长奶奶十岁,走了二十一年。出现这种病况已经四五年了,反复住院治疗,生活处处需要人照顾。住院一久,她自己生闷气,气到嘴歪、绝食,要不就说气话。

老爸笑说她像穿山甲,病了受一大家子人照顾和保护。然而,寿则多辱到底是个贬义词。人一老,无论疾病与否,都免不了那一遭。

高中时和后桌同学聊天,说想未来的另一半是医生。医生多好啊,见过那么多人间疾苦,在他们手上,人多多少少能保留点儿尊严离世。如果他们都不懂得处置生死,那谁又敢说懂?

后来真的遇见一眼就喜欢的医生,可惜自觉不配,永远走不到他面前来。怕缠上他,于他就是一场灾难。再说他那么高大体面身负重任的一个人,我这么矮小粗糙的无名之卒,到老了怎么搀扶,怎么照顾得了他。

去年看到《我与地坛》里作者描写一对十五年中坚持到园子散步的夫妇:

男人个子很高,肩宽腿长,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胯以上直至脖颈挺直不动,他的妻子攀了他一条胳膊走,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

神经元才会像被炸开一样产生感触。

2018.10.1


二、送别

奶奶喊了三十年我的名字,这回再也不喊了,也不能喊其他人的名字。她喊孙辈,总是用“我们”。比如我,“我们六姐”。

上周一次病危时,她就喊了好些人的名字,十多二十年未见面的也喊。她有话要和他们交待。

大姐是一名医生,她请假回来照顾奶奶,奶奶病危,估计又让她慌张了。老爸只好叫来另一医生帮忙。两人在医学理论和实践上产生分歧。气得大姐回广州上班去。

奶奶儿孙成群。自觉不是她特别宠爱的一个,说实在,感情有点淡。

从小到大,我都怕家里来人,总躲房里。大学时,有一次二伯父来我们家,我刚和谁闹脾气,就更不愿出房。

奶奶说:这个六妹怎么这样见不得人?

小时候贪玩,掉池塘里被哥哥拖上来,我就干站着哭了好久。一看见她,我哭得更大声以讨安慰,她却恶狠狠地说:大声点,我就宠你了!

也不拉我回家去。

没生长在判逆期的我很乖,他们外出务农,经常留我守家。一角五角可以让我守一天,一爪红薯干也可以让我出工半天。当我不听话时,她就曾感叹为什么我变了。

感情淡,总有诸多原因。但想起她一声声的“我们六姐”,以后再也没有人这样喊自己了,才终于泪下。为这一句,就哭了三次。也不是不能再想起她别的好才不继续多哭几次。

奶奶年轻十来二十三十岁时,为人爽朗,喜欢热闹。本村上演过的戏,被请到邻村去,他们就自带椅子跟过去一看再看。

见到熟人路过门前,要拉着她的手寒暄几句,说不完就请屋里坐着聊。

以前有段时间嫌她啰嗦,讲过的往事再三重复。可惜当时没记性,没记下那么多有关村里历史和人生百态的线索。

奶奶被病痛折磨的这几年受了不少苦。每次到她房里看她,床上都有一些纸团。有时候,说着话就流泪,未必是情到深处,很可能只是老了,不易受控制。

奶奶的哭法和我的太相似。所以我知道那些纸团不是擦鼻涕的。

以后再也不用劳烦人打理吃喝拉撒这些儿事了。再也不用住院。再也不用整天打点滴。再也没有头晕缺氧、手脚肿痛和淤血了。

如果没有病痛,她还是喜欢劳碌的生活。那种命,是一辈子都没有稀罕享清福似的。

遗憾的是,好久没有看到奶奶大笑的样子。印象里,找不到与之匹配的声音相貌。

能说的不止这些。

奶奶走好。下辈子再做您孙女也不错。

2018.10.17    1:57     


三、门前的风景

前天奶奶三七,一行人到她坟前祭拜。

周围是一小片坟场,这里的地反复使用,下葬过了三五年破土破棺移骨。留下的坑,掘碎的棺板,人们踩到了也不去忌讳。

八堂弟一边上香,一边说“阿婆我想你了!”就他和也才二十来岁的七堂弟会对已逝的阿婆这样说话。他还写文章说奶奶是门前的风景。

奶奶老了以后,总坐在房间门边的椅子上。

一见我们回来,总挂嘴边的第一句话就是:吃粥咧,饿了就吃粥,有粥。

我们只是习惯性地“嗯!”“系啰”“知了知了”。并不去想其中会有什大意。

曾经的体训生堂弟随笔记念奶奶,句子分顿都不会,错别字也难免,但他提到上面的事,说她是门前的风景。我就觉得真好,简单一句,胜过我所有的赘述。   

2018.11.17 


四、终将孤独

奶奶卧病在床太久了,开始大家都不习惯她的离开,她走后的第一个生日,大伯还组织大家照常给她过,以表对她的思念。今年中元节前大家又组织起来到她坟前祭拜,给她烧衣,大中午的,天气异常烘热。

下次再集体给奶奶做这样的仪式,可就是三五年后了。

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人离世后,还会不会感到孤独。我喜欢自己写的一句话“没见过别人的生死,也总有机会见见自己的。”

一直记得阎连科写的一篇文章《不存在的存在》,说他的叔伯弟弟在大雪天补办冥婚仪式时引来几十、上百只红红黄黄的蝴蝶,起起落落,飞飞舞舞,而作者伯父的灵棚里一只蝴蝶也没有。这让人到中年,人生观、世界观、文学观都已形成并难以改变的他产生了疑问。

当初在深圳图书馆翻到的这文章,乍看震撼,于是一连发给了几个亲近的人。现在早已无感,但是想起他落下的文字,想起他见过的这一幕,就好像在被急流冲涮中摸到了块石头,使得身心得到停靠。也许,本该写字的人总会写下去才能安生,哪怕根本没有才华,没有听众。

又想起台湾导演吴念真《这些人,那些事》里提及过的一位弟弟,做什么事都没哥哥顺,都要折腾几下。书里原文这样写到,“虽然同样是初中毕业就离家到城市工作,每一步都走得辛苦,但如果用一种俗滥的比喻说人生像摸着石头过河的话,至少他都摸得到下一颗石头而且也都可以踩稳。而弟弟的每一步好像都会落水一次、挣扎一番才勉强摸到另一颗,而且摸到的可不一定比先前的宽阔、稳定。”

看到这,我受到了惊吓,害怕自己像这位弟弟。最后这位弟弟自杀了,死相被作者平淡克制的描述,能看出他对这个弟弟既疼又恨,唉,可是一有恨,就容易薄情。在我的观念里,是不以把人家狼狈不堪的一面描述出来为荣的。我觉得即使看见了,把话儿藏着更好。

小时候,有老人去世敲锣打鼓的出殡,伙伴们哄闹着去观看,爬墙、上楼顶、站路边,而我躲在家里,一步也不敢出去。

小时候也因为排行小,经常被落在家守房子。与众小伙伴不同的孤独感,应是那时候就有所体会。

回头看看,那所谓的孤独已无足轻重,反而因为岁月显现得有些值得回味,悠悠荡荡,像九十年代南方黑芝麻糊广告那声悠长的吆喝“黑――芝麻糊嘞――”,以及电影《茶馆》的经典开头,店里伙计拉长嗓子“里边儿请咧”“――来了――”

半夜整理出这些旧文章,也不是不知道其实并没什么人看,或者,该看的、会看的,大都看过了。

就这样吧,如果可以,我只想,写些长长的句子。

2019.11.1  0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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