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望 •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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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來14歲的我帶上飯再次趕着羊走上山崗。羊還是那羣羊,卻不是哥哥放過的那羣羊,我有點思念在土地下面沉睡的哥哥。

青黃不接的季節,羊兒啃着未返青的草木,連叫聲都有氣無力。它們喫着去年殘留的枯葉,腳步蹣跚,與其說在放羊,不如說在領着羊在山上散步。放羊回家喫飯睡覺,這樣過着循環往復的個人生活,我完全應對得了。當我不再刻意想着消磨時光,時間卻也經不起過。

當看到山脊上的蒲草畫出一道青色,羊兒們腿腳變得麻利,叫聲變得嘹亮時,村長晚上跑到家裏告訴我,我爸和親媽正在北京一處工地打工掙錢,讓我再等上一陣子,說五一就回家。

然,到了五一又來電話說,預計要等到端午前後這一期工程結束,他們馬上回來。在等待中,羊由十一隻變成十五隻,圈養的乳羊也漸漸出圈走上了山崗。我的足跡也越來越遠,直到看到了大山後另一個村莊,止步了。站在高山之上,望着背面的村莊齊整麥田和青灰色瓦房,在移動的綽約人影中,我想起了哥哥。

夏季伊始,芒草遍野,我找到了哥哥說的那處水源。中午羊兒休息,我也學哥哥曾經那樣用藤條編制的各種小物件。當我能編織出各種小兔子時,迎來了端午。

不經意的期待,如陣陣微風,時不時悄悄提醒我遙望着遠處回鄉的那條大路,極力眺望都有什麼人經過,每次都盯到眼痠痛,羊跑到沒影,我才明悟,原來我一直在尋看父親和親媽模樣的人。

每次擦黑下山回家,到小橋前,我都會跟哥哥一樣,隨着羊灌幾口大河裏的水,再掬起一捧水揚個滿面。走過那狹窄的木橋,總會有硬朗的風吹過,這時我變得清醒起來。涼夜帶給我帶來新的啓示,他們總有一天會回家,或帶我走。模糊的希望支撐我過了一天又一天。

在端午過去一個月後 ,我如往常一樣趕羊回家,遠遠就看到夜幕下的村口黑乎乎地站滿了人。在看到李大娘在比比劃劃跟我說着什麼時,我欣喜若狂,把羊趕得飛快。等我再走近一點時,終於聽清了她嚷着什麼。

“小正,快快回家,你爸出事了!”

我腿軟了一下,耷拉下了頭,任由羊自己往家跑。

“這老吳家,本就是外姓人,想不到這麼多年,還是不走時氣。”走過街口時,街坊老人看到我嘆氣。

我進院子時,來家探視的鄰居馬大叔剛幫我把羊關進圈裏。

“快進屋看看你爸爸吧,唉。”說完他搖頭走出了院子。

我剛進外屋,就聽到了親媽抽抽搭搭的哭泣聲。他們走時拿的大包小包還有行李鋪散了一地。我躡手躡腳地進了內屋。

在濃重的藥水味中,我一眼看到爸爸纏滿紗布的腿露在外面,比往常粗了兩圈,我擡起頭看爸爸的臉。他斜蓋着一條毯子,上身穿着件很多年不離身的藍秋衣。他瘦削的黃臉滿臉血痂,凹陷的眼窩裏是緊閉的雙眼,眼瞼不規律地翕動。一雙結滿老繭的大手掌擺在身體兩側,身下是厚厚的舊褥子,頭朝裏呼着粗氣。我第一次發現爸爸的身體是那麼長,又細又長,細到跟那條白紗布纏着的腿一樣。

破電扇吱嘎嘎地轉動着,親媽坐在牆角的實木椅子上掩面啜泣。

“小正,你爸,你爸……”她哽咽着語不成句,“往後可怎麼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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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媽藉助村長的幫忙,在和北京工地項目負責人交涉了足足一個月之久後,爸爸最終判定爲二級殘疾,得到了十萬元賠償款。這多少讓日子好過一點。

親媽照顧爸爸,放羊成了家裏唯一的進項。爸爸出事後,親媽的溫暖也跟着消失了,她不耐煩地操持着家裏的一切,唉聲嘆氣地收拾着爸爸的便溺。我依然放着羊,早出晚歸。日子又滾成了一個圓,日出日落找不到終點。

約莫五十天後,爸爸的身體狀況終於好轉,可以下地拄着柺杖從屋裏走到廁所。這時卻和親媽吵了起來。

那是個很平常的傍晚,我放羊剛回到家。親媽就把我喊進了屋子。

“小正,媽問你,你跟媽走,還是跟着你這個爹受罪?”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一問,我木然地看了看瞳孔放大的親媽,又看了看眼窩烏青的爸爸,遲疑。

“到如今,也不藏着掖着了。”親媽叉着細腰尖聲厲氣。

“小正,其實你不是他兒子,我嫁到你爸前就懷上了你。”

親媽的話把我撞擊得近乎癡呆。

“賤貨,以爲這事我不知道嗎?”他脫下一隻鞋,照着親媽的臉丟了過去。“在監獄服刑勞動時我出過意外,你他媽的還有臉在這兒說,滾出這個家門,滾!”

親媽紅着眼睖睜了片刻,未搭理爸爸。而是繼續看着我,口氣軟了下來,“小正,答應媽媽,跟媽走,我一把年紀了,也只有你一個孩子。我帶你去大城市,一定能過上好日子……”

我看了一眼親媽那急迫焦急的眼睛,把頭轉向了垂首揉搓着花白頭髮的爸爸,他看上去是那麼老。我不由得往挪動步子站到了爸爸身邊,我不信自己身上沒有流着爸爸的血。

“好,好……”親媽當晚哭着跑了出去,這一跑,到了天亮都沒回來。直到第二天,鄰里街坊聞訊趕來要幫爸爸找媳婦,爸爸擺擺手說,罷了,罷了。直到村長問起,我才知道,親媽還一同帶走了那十萬賠償金。

這半年多來,我未肯改口喊過的親媽,她此時又不知去了哪裏,她憑空出現猶如她的消失。不!她有走的理由卻忘了爲什麼回來。

親媽離去後,我會爲爸爸準備好一天的飯,倒好水放在他跟前,再去放羊。那些日子我大腦一片混沌,直到一週後,我漸漸有了清晰的意識。走在山路上,時常想起之前的一些事,終於找到了爸爸從不對我抱任何希望的理由。

暑天早已到來,我躺在高山的石巖上,任天上的流火傾瀉在身上,還是覺得冷。漸漸記起哥哥曬死的那個午後,我閉上了眼睛。有聲鳥叫劃過,倏忽間我感覺到奶奶坐在身邊,如夏日的傍晚,在一旁爲我扇起來蒲扇,我感到舒爽異常。努力在透明熱氣中睜開眼睛,發現眼淚不知什麼時候流到嘴裏,繼而臉頰曝曬的灼痛使我坐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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