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的夫君帶回一位姑娘，卻是個死人。
面色慘白，甚至淺青色的襦裙遍佈點點紅色血跡，明顯已經毫無生機。
他一回府卻焦急得張羅着請御醫過來，哪怕那天夜深且大雨瓢潑。
我是新入府的七王妃，他是名動一時的少年將軍，最受先帝寵愛的七皇子。
卻在先帝駕崩，三哥繼位之後瞬間被收回兵權，陷入地獄模式，被囚禁在府裏休養生息。
洛妃是我夫君生母，念着兒子無果，便只能求那個高高在上的新帝，讓他們母子團聚。
那個坐在皇位上高高在上，渾身冷漠疏離的新帝，似是帶着嘲弄，又面帶殺氣地告訴洛妃。
“別白日做夢了，知道父皇爲何生前對七弟和你那麼好嗎？只是你的家族勢力大，爲了籠絡你們爲我鋪路而已！”
洛妃無奈地癱坐在地上，她毫無辦法，家族的兵權正在逐步被收回，父兄多次喟嘆，子輩們的日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可是她想起多年前初見先帝，便一見傾心，如若不是因爲欽慕，她何必搭上這半生耗在這了無生機的皇宮？想起兒子，她更是哭得停不下來。
我的夫君名喚慕，欽慕的慕，我名喚筠，不過複姓歐陽，是京城幾大家族之一的歐陽。
一出生的命運似乎像是被安排好一樣，嫁入豪貴之家做當家主母。
我家族裏的兄弟們皆是入朝爲官，文武皆有，姐妹們則是紛紛嫁入豪門望族，繼續延續正統的豪門望族血統。
一個個都像被刻畫好的人生，了無生趣，個個都像個傻子，把卑微的乞討當成高貴的賞賜。
也對，如果不是這羣傻子，所謂的豪門望族怎麼可以綿延不絕，世代相傳？
可是我不喜歡，在我十三歲那年第一次見到慕的時候，我就厭倦了這種精密的被複刻的人生，即使我是家族裏最爲出色的嫡女，父親甚至動了將我送入皇宮爲後的念頭。
若不是母親攔着，而父親又真心心疼我，我也許早就進入那喫人的皇宮了，選個有前途的皇子，來一場事關家族命運的廝殺。
可是父親不忍心，他總是慈眉善目地笑着衝着別人說，“我家筠筠，就適合配個傻小子，因爲她就是個傻丫頭，喜樂平安一世就好了，不指望她什麼！”
我初見慕的那天，雪下得不大，我在三皇子家中休憩幾日，三皇子妃是我的堂姐，也是家族裏早就被選好的棋子，伯父顯然比我父親深諳鑽營之道。
堂姐很早就嫁給三皇子，如今兒女雙全，我和堂姐在初雪的亭子裏烹茶煮酒，堂姐的小兒子才四五歲，胖嘟嘟的小手胡亂地抓着桌子上的果子，我笑着將他抱在懷裏。
“筠筠，我的提議你覺得怎麼樣？選個皇子嫁給他咱們好有個照應。。。”堂姐看我心情尚好，笑着說道。
堂姐又來了，家族裏誰不知道她的野心？可是我斷然不適合趟這趟渾水，我還在等我的傻小子，“姐姐，我想自由灑脫地活着！不必再說！”
“可是現實嗎？你不想想自己的責任？”堂姐似乎有點不高興，我懷裏的小孩子也有點害怕，一下子撲到乳母懷裏，在堂姐的示意下，被帶走了，氣氛一下子變了。
我繼續煮茶，茶香漸漸出來了，我的眉宇也漸漸舒展。
“七弟，七弟你來，你的箭術最好，倘若在塞外，咱們雪中騎射也別有一番風味！”
“對呀，論起武藝誰也比不上七哥啊！”
“那是，你們也不想想，七弟才十歲就跟着大軍出征，飽經風霜，不比咱們任何一個能打！”
“哈哈哈，七弟來一個！”
一衆嘈雜聲傳來，我好奇地看了過去，堂姐也一下子來了興致，一羣人在院子裏聚會，還有箭術的比拼，顯然各個都很有贏的慾望，各個雄心勃勃，除了慕，他目光淡淡的，卻是一羣皇子裏最爲挺拔俊逸的。
小亭子能看到園子，圓子裏的人卻看不到小亭子，堂姐熱心地介紹，“十一皇子文采斐然，是我夫君的胞弟，筠筠你考慮一下吧，絕對是個良人，京城多少少女都對他魂牽夢縈！”
我卻認真地在看那個被衆人注視着，射箭的少年，他握着弩的姿勢嫺熟，箭又輕巧地射入靶心，繼而又連發數箭，皆是完美。
對於慕的戰神名號，我早有耳聞，那是一場神話，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傳說。
“好，七哥果然不負衆望”
在衆人一片喝彩聲中，慕只是淡淡的笑了笑，眼裏沒有絲毫情緒，我看着他就在想，如果我能跟着他一起去塞外就好了，聽說那裏的雪水特別甜，餓了就打獵喫，可以騎馬自由奔馳，我突然好羨慕他啊。
可是堂姐總是想撮合我和十一皇子，在被強迫沐浴更衣之後，還安排了我們兩人見面，我煩躁極了，想回家又很難，祖父的意思便是堂姐的意思。
我想逃出去，雪後初晴，天色漸晚，我擺脫了丫鬟，一個人在三皇子府裏橫衝直撞，一次還差點被家丁當成賊抓起來。
我慌亂之下，竟然跑到了一處沒有路的牆角，我靈機一動，想爬牆出去，卻發現了慕正坐在牆角上仰着頭喝酒，恣意瀟灑，在雪色的映襯下，他看起來美好極了，我一時仰頭看癡了。
“小丫頭，你幹什麼的？”慕笑着看着我說，不過他仍然在牆上沒有下來的意思，笑也是打趣的笑。
“我，我想逃出去？”我支支吾吾，臉還紅了，實在不知道如何面對這等窘境，也不知道如何開口。
“翻牆？”慕似乎是遲疑了一下。
我點了點頭，沒有看他，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我一定要翻牆出去。
“好吧”慕又笑了笑，翻牆下來，將我帶出了牆外，對於我難於登天的事情，對於他卻輕而易舉，我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在牆外了。
“這，謝。。。謝你！”我不好意思地擡頭看了看他，如果不是夜色隱藏，我的紅臉肯定被輕而易舉的發現。
“不用，你是歐陽家的女兒？”慕似乎是篤定地說道，目光裏又帶了一絲審視。
“對，我是歐陽筠，謝謝你，七皇子！”我繼續紅着臉說着，聲音也很小，平常孃親總說我嗓門太大，不符合大家閨秀的氣質，不知道怎麼回事，那個雪夜我的心總是奇怪的跳個不停。
後來，七皇子派了馬車把我送回家裏，堂姐自然生氣了，不知道她是氣我不給面子太任性，還是氣慕太多管閒事。
再一次見慕，春暖花開，我送了他一支開的正好的桃花，他笑了笑，沒要。
我央求他幫我帶回塞外的一杯雪水，據說煮茶很不錯，他並沒有親自拿來，而是託人帶來，那杯雪水我至今沒有捨得用，藏在我的雕花牀下。
之後，我又送了慕夏天的翠柳，秋天的果子，冬天的臘梅，慕都沒有要，只是笑着向我說謝謝，掛念着他這個朋友，母親總是說我小孩子心性，甚至不想我和慕深交，堂姐因爲我拒絕見十一皇子，已經一年不和我說話了。
我也沒了什麼興致，只是每天想迫切地知道邊關的戰事，我想告訴孃親，我那不是小孩子心性，我那是喜歡，我真的好喜歡慕啊，喜歡他的一切，我每天眼巴巴地盼着慕回來。
聽說慕又獲勝了，邊關一個小國企圖聯合別的部落攻擊我國，被慕給鎮壓了，仗贏得漂亮得不得了，那個小國的皇室大多都殉國了，我正爲慕高興，卻傳出了慕回京向皇帝請求娶亡國公主的消息。
那天恰逢今年的初雪，已經一年了，我聽到消息沒有多大的情緒波動，只是呆呆的，魂不守舍的樣子，孃親說她嚇了一跳。
據說那個慕態度堅決，非她不娶。
據說皇帝大發雷霆，洛妃打了慕一巴掌。
據說那個亡國公主甚至還對着皇帝行刺了一次，態勢突然嚴重了起來，甚至慕也被牽連，陪着那個亡國公主進入了大牢。
我手裏拿了一朵新折的臘梅，想着慕回來送給他，卻突然不知爲何落地了。
“筠筠，喫飯了”孃親溫柔地說，我木木地被帶到飯桌上。
那天我偷偷跑去看了慕，他的大牢就是被監禁在自己的府裏，我偷偷翻牆進去，如今我的翻牆術已經比去年好多了，慕看到我很是驚訝，眼睛裏卻帶着幾絲亮光。
我還未開口說話，他便交給我一封信，拜託我交給京城最繁華熱鬧的酒樓裏的某個人，我看着他，滄桑了許多，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他，在最熱鬧的酒樓轉悠了許久之後，將信交到那個人的手裏。
他們想劫獄，也都謀劃好了，不過慕怎麼會知道我會去，難道事先將我會去看他算計了起來？我的翻牆術還是他教的呢，說起來真是諷刺。
劫獄那天，一切進展順利，慕也逃出府外，參與其中，我偷偷跑去看了，爲了看看那個亡國公主長相幾何，更重要的是，慕說他想要我折的臘梅花，我內心酸澀極了，慕又再一次把我算計進去了。
那天逃亡並不順利，可是莫名其妙出現的我卻是被那個長相妖豔，帶着異域風情野性的公主作爲了人質，那把鋒利的刀就狠狠地架在我的脖子上，輕輕地劃破了我的脖子，血慢慢地滲出來。
慕只是冷冷地看着，我自然沒有帶那支臘梅花，只是衝着慕笑了笑，眼裏帶淚，我發誓啊，這次真的到頭了，喜歡再也不會有了。
我和亡國公主差不多高，不過我體態更爲纖細，皮膚白皙，打扮也是標準的大家閨秀模樣，比起她，更漂亮吧，可是我沒有野性，所有的棱角都被世俗磨平了，這下好了，連心也死了。
奉命追捕的是三皇子，他看到我被要挾，慌亂不已，堂姐囑咐他一定要給我尋個好婆家，再加上我的家世，如果我出事，他必定責任重大，雖說他也很想七皇子繼續作死，他放了亡國公主一羣人，我被拋棄在荒郊野外。
不過還好，有慕陪着我，他和亡國公主一行人訣別，送了他們遠去，自己帶着我回京城受罰，他抱着我去尋馬車，三皇子派人一直跟着，看到馬車我便被安穩帶回了京城，只感受過一次他的懷抱，很暖，又似乎帶着愧疚。
我回家之後，性情大變，慕似乎帶着愧疚還是什麼別的，總是給我送東西，不過東西總是令我苦笑不得，荷花，菊花，蘭花，要知道我家可有着京城府邸裏最爲豪華的花園，我都沒要，據說那次他回來，受了很大的懲罰，很多權利被剝奪了，我也知道，他對我只是愧疚。
慕被皇帝懲罰得非常狠，從前的隆寵也不復存在，甚至連家族都受到連累，我想慕後悔嗎，可是沒有開口說話，慕任性的愛一個人不顧家族，後果慘重，我不會那樣了。
一切似乎都正常發展，看似波瀾不驚的湖水卻暗潮洶湧，又是一年初雪，皇帝的身體越發不好，亡國公主回到故都又開始搞事情，聯絡別的部落要進攻我國，慕卻一直被囚禁在府裏。
我一直在府裏，甚至連聚會都甚少參加，孃親一直在幫我選京城裏的青年才俊，拿過來一疊畫像。
“這個太高，那個太矮，這個太醜，那個太俊，這個地位太高，那個出境又過於尷尬。。。”
面對我的挑剔和故意胡說八道，孃親有點生氣，“那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你再這樣，就沒有人願意娶你了！”
我喝着新釀的果子酒，笑了笑，我喜歡什麼樣的，沒有任何喜歡的模樣，不過我卻莫名想起那年雪夜坐在牆頭上仰頭飲酒的少年。
不過喜歡過於主觀，就像我對於旁人一見傾心，旁人也對於旁人一見傾心，沒有規定必須兩情相悅。
初春，堂姐過來找我，要給我說親，我沒有抗拒，它說的卻是七皇子慕，我愣了愣，拒絕了，她卻說現在是爲家族盡忠的時候，慕對我有愧疚，說什麼都會做。
我想起多年前被綁的那個夜晚，脖子上流的血和僥倖保住的命，到底被多少人算計了，慕那時候眼裏的心疼是真的吧？堂姐所謂的留我一命，也只是爲家族盡忠。
我沒有拒絕，慕也很果斷，我們大婚那天發生了很多事情，先帝駕崩，三皇子繼位，慕大喜之日被灌醉，我費力地將他扶到牀上，他臉紅紅的，好久不見了，他的滄桑在我這裏全部都是心疼。他睡得很好，我穿着大紅喜服愣愣地看着他。
他也穿着大紅喜服，今天是我們成親的日子，我沒有辦法說對於他的感情了，他也沒有辦法說了，過了今晚，註定會更加複雜。
外面吵鬧繁雜，慕卻在我的注視下安靜地睡了過去，夢裏似乎很是安穩。
我還在慕的酒裏下了藥，他昏睡過去了兩三天，再次醒來的時候，天翻地覆。
先帝駕崩，新帝登基，慕的兵權被收回，邊塞傳來消息，亡國公主一行人已經係數被剿滅，甚至還被殺死，屍體已經被運到京城，不知道是三皇子的挑釁還是別的什麼。
三皇子已經是皇帝，我的家族也一步登天，我的貢獻也沒有被磨滅，父親升遷，胞弟也仕途通暢，父親請求皇帝讓我和離，再尋一戶好人家。
我拿着那封和離信，豎着婦人髮髻，坐在花廳裏等我的夫君回來，他一醒來就穿着一身喜服慌張跑去城門口尋找那個亡國公主了，哪怕知道是屍體，他還是義無反顧地把她帶回府裏。
“太醫，快找太醫過來！”
“七爺，人已經死了！”
“去它的，快點把太醫給本王找回來！”
“是是是。。。”手下人慌亂不已，我也從未看到他如此狼狽，只是抱着一個屍體痛哭流涕。
我把和離書放到他身邊，他還穿着喜服，我早就換上了一身白色衣裙。
慕雙眼猩紅，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崩潰大喊，“是你，是你設計的，你給我下了藥？”
對呀，是我下的藥，別人設的局，不過一次還一次，很公平啊，孽緣到處終結吧，我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拿着和離書給慕看。
“我還得再嫁人，生兒育女，耽誤不得”
許久，我說了這麼一句話。
慕氣得發狂。
“休想！這輩子咱們不死不休！歐陽筠，你休想離開！”慕從來沒有這樣失智。
我知道，心死是一種什麼體驗。
尾
新帝登基，留下了慕的命，所有餘孽都被剷除了，堂姐坐上了皇后的位置，大兒子被冊封爲太子，後宮充盈，各個皇子也離開了京城，去了封地。
我跟着慕來到了一個邊遠的封地，父母懇求皇帝準我不去，可是慕像發瘋了那樣不答應和離，我也累了，不想去別家生活了，心死了，也跟着去了。
邊塞果然自由的很，雪水也很甜，騎馬射箭也很自由，明明我已經很自由，卻有一種被拘禁的感覺。
慕眼眸裏再也沒有那樣的光了，每天只是在府裏喝酒不出門。
我成了慕的妻子，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