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不君

五月初,天已經不冷了,眼瞧着要入夏。

學校花園裏,除了各花各果各小活物的生機,其餘還是一片安靜,只在長亭旁,湖沿岸,走着兩個人,一男一女,都是這所大學裏的學生,女孩子在前頭,男孩緊隨,兩人步調不快,卻挺一致。

路旁的樹上結了些不知名的紫色小果子,一個也不多大點,比一粒花生米還要小一圈;時而能聽見幾聲青蛙叫,在湖裏頭呢!游魚也在水中自由來去。下午的太陽有些烈,讓人覺得懶懶的。太陽光照在女孩子身上,照在女孩子頭髮上,從後頭看,好若這世間所有的美好與光亮,都落在眼前這一個人身上。

“你說,這裏怎麼都沒有人?”女孩子回頭,眨着眼問男孩子。

男孩忽的醒神——從前面人身上的光亮中醒來。“這裏本來就不適合大多數人啊,他們寧可在宿舍裏打一打遊戲。”

“那你倒還挺閒情的,約我來這裏。”

“沒什麼閒情吧,我比較喜歡這裏,以前看到你也常來……”

“哦對,你不是喜歡寫東西嗎?”

“啊?是啊。”

“最近一直在想寫一首詩,可是沒什麼靈感。能幫幫忙不?”

“當然好啊,不知道我能不能幫上呢,你要寫什麼詩?”

“叫《八君詩》,就是八句帶‘君’字的詩,表達喜歡而且很實在的那種,你想那要是寫出來,可不得了!”

說到最後,女孩笑出聲來。

“即日,與君朝暮,與君晨昏;同君行宿,同君詩文……”

男孩脫口,目光躲避着女孩,落在周圍花草上,臉上發紅,發熱,心裏頭跳得厲害!

“嘿!喜歡寫作的就是不一樣!我好幾天呢,一句都想不出,你一下子就說出四句!”

男孩子低了低頭,“剩下四句……一時間想不出了。”

“已經很厲害啦!與君朝暮,與君晨昏,太喜歡了!”

女孩子看着男孩,男孩看着花草。“撲嚕嚕!”樹梢上飛過去一隻飛鳥,“咕呱!”水中的青蛙也叫起來,樹上一片葉落在湖面,輕碰起淡淡的圈。一切其實不再靜謐,一切卻又格外安寧;時間不會靜止,卻又彷彿停在這一刻。

男孩低下頭,不敢直視女孩子的目光;女孩子卻敢直看着男孩,帶着笑。

“水裏頭有青蛙!”

“嗯,我知道。”

“你聽,那叫喚多好玩!呱!”

女孩子走在前頭,學了聲青蛙叫,沒回頭。男孩子看着她,笑了。太陽還是照在她身上,她同湖面一樣泛光。

於是時常,下午或是晚上,花園裏總有他們的身影。尤其是下過雨的晚上,清爽許多,兩個人通常要多走上幾圈,自然也就多聊些閒天,時而還談一談女孩子沒有想出、男孩子沒有寫完的《八君詩》。

那樹上果子照常生長,已經紫的發黑,白天讓太陽照得透亮,夜裏映着月光,若仔細看看,連兩個人在前頭走過的身影,也能夠映上去。一映,便映過了五月到夏天這段不短不長的時間。

這個夏天,太陽格外曬,在屋外頭待得時間久了,便要曬傷,貼着地面處,翻着一陣熱浪。公交車站等車的人,都站得擠一些,擠到陰影處,影子不夠用了,便有些人躲到離車站幾十米遠的樹蔭下頭,大不了車來時緊追兩步就是了,誰也不願意受這太陽照人的苦。

“這天氣,也就你能把我拖出來了。”

“哦?這麼不情願嗎?”

“不情願纔不和你出來!《八君詩》我都沒寫出來呢,只有……只有原來你說的那四句。”

“不好意思,這個我也沒寫完。”

“不忙不忙,咱們一塊寫吧,到時候記你一份功!”

“功不要記了,和你寫完它,倒是挺好的。”

“太期待成稿了!”

“好了,咖啡都涼了。”

“我要的就是冰的,笨蛋!從小就是在雪糕堆里長大的。”

“怪不得,這麼怕熱!”

“哎!這天誰都怕吧,出去走一走簡直要化掉!”

“這也算出來找靈感吧!爲《八君詩》出力呢!”

“你真是給這次出來玩找了個‘神聖’的理由。”

“那下次你還願意‘神聖’嗎?”

女孩子笑了,輕輕點點頭。

有些時候,咖啡會喝得很慢,腳步會走得很慢,陽光比往常烈,心裏比平時暖。咖啡杯子已經快見底,可它還是要堅持着爲訴說不盡的言語服務;原本十分鐘可走完的路,也要被拖延到一個小時。於是咖啡館裏、道路兩旁的記憶便會格外深刻,若說輕言談到遺忘,那一定是嘴硬時的傻話——嘴硬,心裏卻脆得很,又要逞強,表演淡然,說出來的自然就是傻話,明眼人只一見便可以瞧見端倪,這樣的事是不可藏得住的。

這些話,是兩個人討論過的,又是兩個人都十分認同的。

天轉涼了,總算沒有那麼烈的太陽了,不然真的叫人不知該怎樣出門,夏天烈陽下頭,別說出去運動,就是靜坐,也得要些定力。

“你看!”女孩擡頭望着天。

“大雁南飛。一不注意都九月初了,入秋了,入了秋這天氣就……”

“你說,要是我也‘南飛’了呢?”女孩子看着那隊雁。

“你要飛哪去?”

“不知道,可我要是真的飛遠了呢?”

“等你飛回來嘍。”

“要是不回來呢?”

“總歸還是要回來的嘛!”

男孩看着女孩子,女孩子看着天上那隊大雁。熙熙攘攘路口,來來往往行人,落葉已經不少,雁隊漸遠,遠到了兩個人視野外頭。傍晚的路口十分熱鬧,這一刻卻有些出奇的安靜,靜得淒冷,靜得怕人。

“《八君詩》都還沒有寫完呢。”男孩輕聲。

“別想了,別寫了。”

“怎麼了?”

“都幾個月了,咱們還是寫不出來,《八君詩》不太適合咱們寫啊。”

“我可不信邪!等我寫出來當面念給你!”

“那我可不知道怎麼給你記功吆。”

“那我們就……”

“我得過馬路了,下回出來時再說吧。”

於是男孩子那句話被打斷了,誰也不曉得那時候他要說些什麼,想來也不過是一句日常的玩笑話。話被打斷時,綠燈也亮起,告別匆匆,女孩子快步行過馬路,沒有回頭。男孩站在馬路這頭,遠遠望着,女孩子像那隊雁一樣,漸遠,遠到了男孩的視野外頭。又站了好一會,纔回過頭,向自己該去的站牌走去。

不曉得什麼原因,男孩總覺得這一次告別不同原來,過不幾天,大學就開學了,兩人應當時常遇見,可心中總惴惴的,剛纔望見她的背影,心裏頭十分留戀,好若這一別,便長久不再見一般。於是搖搖頭,笑了笑自己愚蠢的想法,與其想這個,不如琢磨琢磨怎麼快點到家。

從那一天後,他們沒再有過聯繫。女孩子好像真的如雁隊一樣,飛走了。

後來在花園裏,兩人遇見過,一個在湖這邊,一個在湖那岸,雖說隔着湖,隔着一湖波光,兩個人卻也都認出了湖對岸那個人,於是兩個人目光在湖中心交錯,又各自如飛箭一般,向旁處散去。

男孩子站在紫色果子前頭,那果子已經熟透了勁,潰落了不少,剩下的也被曬得皺皺巴巴,早就不能夠反射陽光了。他覺得沒得可瞧,轉身要離去,卻與身後的女孩子打了照面,不過十步遠,這回瞧得真切!女孩子停下了向前走的步子,急忙忙把頭轉向旁處。男孩也不得不再轉過身去,面對那些皺皺巴巴的紫色果子。

女孩看着花草,男孩看着果子。“撲嚕嚕!”樹梢上飛過去一隻飛鳥,湖裏的青蛙卻沒有叫。花園裏如五月一樣安靜,湖面回映着那句“與君朝暮,與君晨昏”,回映着未寫完的《八君詩》。

男孩在等,等着女孩子過來,女孩卻只站在原處,不進不退,不上前,也不離開。男孩笑了笑,向遠處走去——他把這份尷尬留給了自己,其實女孩子又何嘗不是。

那個夏天,他們一起出去過五次,看了三場電影,走過無數路口,穿過無數街道,迎過烈日,也避過風雨,把幾家好的咖啡館待了個遍,一起看完了一本不算薄的書,聊天玩笑不可計數……卻獨獨沒有寫完《八君詩》。

又是一年五月初,天已經不冷了,眼瞧着又要入夏。

學校花園裏依舊安靜,湖面依舊泛光,花還是照常開落,游魚、青蛙也都活躍起來,那些紫色的小果子,又到了被太陽照得發亮的時節。

“這裏沒有旁人,別躲着了吧。”男孩子面對着那些果子,聲音卻傳到身後去。

一陣短暫的無聲。

“你說,這裏怎麼還是沒有人呢?”

“因爲這裏不適合大多數人,永遠都不適合。你……”

“默契點,你什麼也不要問。”

“嗯,我不問。”

“有些事就是力不能及的,問也問不出原因,感情冷了就是冷了,沒得辦法。就像這裏夏天熱得很,冬天冷得很一樣,沒得辦法。”

“我知道,就算我知道了爲什麼原因,也不管什麼用。”

“即日:與君朝暮,與君晨昏;同君行宿,同君詩文……可惜了,《八君詩》寫不完了,其實我早就不想了,不寫了,寫不出了,你也早些……”

“《八君詩》是沒有寫完,我倒是另寫了一首《八不君》,已經寫完了,我念給你聽?”

“好。”

“嗯。自此:不以君喜,不以君憂;不爲君樂,不爲君愁。不期伴君遠行,不期伴君長久;不念與君執手,不念與君白頭。”

“撲嚕嚕!”樹梢上飛過去一隻飛鳥,“咕呱!”水中的青蛙也叫起來,樹上一片葉落在湖面,輕碰起淡淡的圈。

“水裏頭有青蛙。”

“嗯,我知道。”

“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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