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孤兒

天黑了以後,又飄起了小雨。雨絲綿綿密密,淋在身上的時候,軟軟的,頭髮潮溼了一些,衣服也潮溼了一些。路上走着的人,有幾個撐開了傘,更多的人或者擡頭看一眼天空,或者皺了皺眉,然後稍稍加快了一點腳步。除此之外,一切還在依照原樣,伴隨着混亂和秩序,緩緩變化着。

剛剛從單位出來的鄺文看了看時間以後,徑直往回家的路走了過去。傍晚的時候吃了一些東西,所以現在也不覺得餓,他便不在街邊徘徊,腳步也快了一些。

反倒是這悄悄飄起的小雨,讓他心頭一軟,腳步也就跟着慢了下來。

鄺文擡眼望去,正走到路口的一個廣場旁邊,不遠處是一個安靜的小公園,稀疏地栽滿了紫葉李。看到那裏的時候,他想起來一些事情。雨差不多停了,鄺文決定過去坐一會兒再回家。

十幾年前,有一個晚上也是這樣的天氣,小雨飄了短短一陣兒就停了,只把世界變潮溼了一些。然後,他接了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打來電話的是一個女人,聲音很好聽,他到現在還記得那通電話裏,他和那個不知名的女人都說了什麼。

“你好,您是鄺文鄺先生嗎?”

“我是。你是哪位?”

“請問鄺遠和你是什麼關係。”

“我是他大哥。你是?”

“鄺先生,你的弟弟鄺遠昨天出了車禍,經搶救無效死亡,與他一起遇難的還有一名女子,我們暫時還沒有聯繫到他的家屬。關於你弟弟的後事,能否麻煩鄺先生來處理一下?”

聽到這個噩耗,鄺文的手稍微抖了抖,電話的聽筒差點從手裏滑落。一旁的妻子察覺到他的異樣,抱着剛剛睡着的孩子走到他身邊:“怎麼了?”

鄺文搖搖頭,沒有回答妻子的問題。他忘了一眼窗外,深吸了一口氣,對着電話用緩慢低沉的聲音問道:“那個女子是不是姓陳?”

“是的。在車禍現場就死去的這名女子叫陳曉月。”

“陳曉月的家屬,我會幫你們帶到的。”

鄺文下了樓,走了一小段路,在那個公園裏的長椅上坐了下來,看着遠處駁雜的人影,默默點起了香菸。

半個小時後,他把空煙盒丟進了垃圾桶,撫了撫身上的衣服,邁開沉重的腳步,往兩條街之外的一處住宅走了過去。

鄺文的父親平靜地聽完,沉默了半晌,恨恨地說:“這個孽子!死了活該。你們不要管他,讓政府把他燒了,撒地裏當肥料吧。”

鄺遠沒有像大哥鄺文那樣能夠讀得進去書,於是很早就去外面闖蕩,幾年下來,掙了點小錢,卻染上了些不好的習性,喝酒、賭博、嫖娼,沒有一樣不做的。消息傳回來,父母覺得丟人,便不再要他的錢,也不再讓他進家門。他反倒落得自在,慢慢地勾搭了一個和自己同鄉的姑娘,竟然還生了一個男嬰。從那以後,鄺遠的老爹便只當自己沒有這個兒子。僅僅半年光景,他的這個孽子反倒真的死了。

鄺文坐在椅子上看着地板,老爺子脾氣倔,他也不能當面頂撞,只好看向坐着的老母親。

“鄺遠雖然不是個好孩子,可是老頭子你別忘了,陳家那個女孩兒是跟着你兒子死的,咱們不能欠人命債。另外,你那個兒子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情,現在如果那孩子沒事,你能說不管那個孩子?再怎麼說,那孩子也得叫你一聲爺爺。”

鄺文低低地咳了一聲,張嘴想說什麼,被老爺子的手指在半空中點了一下,只好不再說話。

老人在屋裏恨恨地跺着腳,最後長長地嘆了口氣,坐在鄺文的對面。

“鄺遠的後事你去辦,骨灰就別帶回來了。他不是想在外面逍遙自在嗎?你把他的骨灰撒了吧。陳家的事,該賠償就賠償。至於那個孩子……”說到這裏,老人搖搖頭,嘆了口氣:“唉——我是沒臉認這個孫子。可是你媽說的也有道理。我看找個人家託付了吧,別太對不起這個孩子……”

老爺子說完,揮揮手讓鄺文早些動身。鄺文回到自己家,看了看自己的孩子,一句話也沒有。躺了幾個小時之後,天還沒亮,他對妻子交代了幾句話,披上大衣就出去了。

鄺文一個人坐在堂屋裏面對陳曉月哥哥的指責,一句話也不說。陳曉月的哥哥罵完以後,紅着臉坐在屋子的另一邊,兩個人的眼睛都快瞪出來了。安靜了一會兒之後,一直蹲在門外的陳曉月的父親把嘴裏的菸頭吐了出去,轉身回到屋裏。

“說完了?”

一屋子的人都不說話。

陳曉月的母親攏了攏灰白的頭髮,看了一眼陳曉月的父親:“那,喫早飯吧。喫完飯,你跟着鄺文去處理曉月的後事吧。火葬也好,乾淨。小孩兒在曉雲那兒,你們兩個也見見那個孩子吧。”

就在鄺文接到噩耗的晚上,陳曉月的姐姐陳曉雲在燈光下撫弄着那個剛剛半歲的小孩兒的頭髮。陳曉月和那個男人一起出去快活的時候,總是把自己的孩子丟給最關心自己的姐姐,儘管每次她姐姐和姐夫都對她的事情很生氣,她也總是一句話:“姐,孩子交給你我放心。”

陳曉雲夫婦二人在離家不算遠的城市做着小生意,忙起來的時候,帶着個還在喫奶的小娃娃多少有些不方便。陳曉雲算着日子,一個星期很快過去,她巴不得自己那個不聽話的妹妹趕緊回來把這小煩人精領走。不過,最後她卻見到兩個面色陰沉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

陳曉雲的直覺告訴自己出事了。幾句話說下來,陳曉雲就知道,那個孩子成了孤兒。

幾天之後,鄺家請了陳家的人在縣城最大的飯店,一起商量撫養陳曉月留下的孩子的事情。到場的十個大人裏,只有陳曉雲的丈夫是另外一家的人,而陳曉雲的身份則很難界定。

鄺家難以接受這麼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後嗣。但是他們自知理虧,願意承擔撫養這個孩子的花費。而陳家更是覺得委屈,陳曉月的哥哥抗議:“你們名不正言不順?你們門風要緊,我們陳家的女子就不要名分?”

兩家人關着門爭論了兩個小時,坐在一邊的陳曉雲一直沒有插話。陳曉雲的丈夫也不好說什麼,只好和陳曉雲一起看着孩子。他還什麼都不知道,看着面前的人一個個臉紅脖子粗的樣子,好像覺得很好笑,一直咯咯咯笑個不停。

“你們不用推了。這個孩子我幫你們養。”陳曉雲和丈夫商量之後,抱着那個小孩兒對所有人說:“只要你們不仇視他。”

在場的所有人不再爭吵,在兩家人的沉默中,陳曉雲和丈夫抱着那個孩子出去了。

那個孩子,有了個正式的名字。他叫“童天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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