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骨


李灣的坤匠扎得一手好風箏。坤匠的手藝是祖傳的,開春時節,全家就指望着他能掙上幾個手藝錢,補補上年的虧空。坤匠的家規也是祖輩定下的,每年三月間老少幾輩人都要聚攏來放風箏,這風箏不是市面上販賣的那種普通風箏,是坤匠家藝不外傳的龍骨風箏。那是坤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被召了皇帝老兒的御匠,蒙皇上欽封的號,而坤匠家的家規也就在感受到的皇恩浩蕩中立下了。

“要講那龍骨,倒也真是件奇物呢。”李灣的老輩人遙望衝上雲霄的坤匠家的風箏,咂咂感嘆。

龍骨遍體金黃,長六十八零八米,不多一分不少一分。自制的土紙黃煙摺子一字兒順着龍筋扭動,龍尾有個火藥捻子,放飛時,燃着了,那煙摺子的微光借了風勢,浸漫開去。約莫升至百米高時,懸掛在龍頷下的兩顆明珠,用微量土硝填實的,就會捱了煙摺子的火星而“劈啪”爆炸,掀起的氣浪使得龍身猝然挺立,將觀望風箏的皇帝老兒驚了一跳,發作要砍了坤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頭。

坤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聽了,身子忍不住地篩糠,但腦子還清醒,嘴裏就大叫:“那有個說法的,有說法,是龍呈祥瑞。”話被傳到平靜下來後的皇帝耳裏,竟然博得了他的龍顏大悅,令爲宮廷御匠,藝不出宮。

坤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雖然揀回了一條命,卻又不曾想到要因此而斷了絕藝,暗地裏冒着滿門抄斬之罪將龍骨工藝繪成圖,乘告假歸鄉拜祭之機,將圖與家規一併塞給幼子,令其攜眷北上,不得折返故里。如此輾轉,及至坤匠的爺爺輩才落定於李灣,討得一個安身的地方,平日裏只扒拉土坷垃,種些雜糧營生。唯三月間的放逐風箏是不變的,一時間,坤匠家的龍骨名聲大噪,卻沒引得皇帝老兒來,畢竟改朝換代了,眼下已是一片哄哄嚷嚷的革命當道的民國時期。

坤匠的爺爺實在不想在兵荒馬亂的地面上行藝謀生,就心甘情願地留在李灣打長工,慢慢緣得李灣人的同情,落戶下來。

坤匠討得婆娘,養了兩個崽。李灣解放了,翻身做了主人的人們歡天喜地地加入合作社,尋思着要熱鬧一番,就與坤匠打講扎風箏搞慶典。坤匠二話沒說,應諾了,挑了二斤煤油熬通宵,歡歡喜喜地把三十個沒重樣的風箏送到了社裏。社裏的一名幹部看了,問他:“坤匠,沒龍骨?”坤匠有一瞬間怔愣,隨既揀出一張風箏,說:“秦幹部,我這飛天蜈蚣也能衝上天呢。”秦幹部搖頭,挺失望的樣子。坤匠佯裝沒看見,只顧蹲在牆角悶頭抽旱菸。

坤匠的婆姨懷三崽時,正是蘿蔔填肚的困難時期,連喫幾天,那蘿蔔在肚裏直刮油,鬧得心發慌。五歲的二崽盯着娘捧在手裏發愣的一碗清水蘿蔔,怯生生地說:“娘不喫,寶寶喫。”坤匠聞言眼淚差點砸下來,夜裏不聲不響地紮起風箏,逢集日,藏着掖着地賣了,割了二斤油花花的肥肉,回來清熬,皺着眉頭望婆姨和兩個伢崽狼吞虎嚥。

而他的婆姨和兩個伢崽則以一種菜青色的臉龐回籠紅暈,無聲地對灣裏的人們透露出生活的滋潤。卻終究無法分擔坤匠與日俱增的擔憂,私下裏進行風箏買賣是破壞新社會的行爲,要坐牢的。有一回集日,坤匠正與人交易呢,被逮着了,揪到公社責令寫檢查。

有人翻老帳:“你說,坤匠,用飛天蜈蚣代替龍骨,是不是早就對人民公社不滿?”坤匠梗直了脖子:“不是。放龍骨我家有祖規,不典不賣。”“嗬,當真是吃了肉有力氣,不典不賣?那你現在不是在賣風箏麼?”有人喊叫: “對,對,破他個丫的祖規,讓他現在就扎龍骨。”坤匠想跑,一隻麻袋就從天而降,黑暗立時攥緊了坤匠,將他包裹成一個沙袋,捱受隨之而來的一陣拳擊,最後一根木棒如刀般砍在坤匠護着頭的手上,他清脆的聽到右手腕“嘎”的響了一聲,昏了過去。

坤匠的婆姨央人將坤匠用板車拖回李莊,哭啞了嗓子:“手斷了,這可咋辦哩,咋辦哩?”坤匠暴目喝斥:“嚎喪麼?不就是廢了隻手。”而後,緩緩地耷了眼皮,靜默得如同一瘋子,他的風箏從此也靜默起來。唯只有光陰荏苒,坤匠家的三個崽在田埂間悄然長大。

二崽包了莊西坡的二畝七分地,精耕細作打下滿倉糧食,就張羅着娶親。新娘子進門那天,大崽的婆姨養下二丫,三崽接到省城大學堂的通知書,坤匠家三喜臨門。有人就嚷嚷:“坤匠,扎個風箏吧,最好是龍骨,歡喜一下。”“嗤,發昏呀,八月天,放什麼風箏。”有人笑。坤匠咂着旱菸,搖頭:“季節倒無所謂,只是沒得念頭。過個年看看政策變化再講吧。”

李莊的地形特別,半懸於黃土坡上,呈一個凹狀。凹的最低處有兩眼水井,滋潤着莊上百餘戶人家的生活。莊四周另有十四眼井,隨着年代的久逝而漸被風沙填棄,田地裏的用水平日裏也就要靠落雨積蓄。這年,天旱,包產到戶的莊民們瞅着乾巴巴青黃不接的麥茬犯愁。要是把那十四眼井疏通,冒上水來,再拉上電,把水揚上坡面的田地裏,興許能緩緩急。

從鄉上下來蹲點抗旱的幹部集納衆議,火急火燎地奔回鄉里,帶着通電架線資金短缺的困窘又迴轉來。二崽跑到莊上的隊長家,掏出一沓錢,說:“發動大夥先給鄉上墊着,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要不,這旱可就要害了這季收成了。”

“爹,再過得一個星期,電就要通過來了,大夥想聚在一起鬧騰鬧騰搞慶典呢。”晚飯的時候,二崽說。坤匠不吱聲,次日在莊子裏轉了一圈回來,喊長孫:“把阿公的篾刀從竈屋頂拿下來,我們扎風箏。”

慶典日,坤匠立於莊西坡的高處,放飛風箏。鄉長身後跟了一幫人跑過來,握着坤匠的左手,抖了又抖。坤匠笑着將風箏的線軸塞進鄉長手裏,這時,鄉長手裏的風箏在空中發出清脆的兩聲響聲,仰脖歡呼的莊民們一瞬間全靜默了,望定坤匠。坤匠正牽了長孫擠過人羣,徑直到了莊口。

“阿公,你是要等伯和叔麼?他們捎話給我爹的,要做生意,忙學問,下次才能回呢。”“哦,哦,阿公老了,老了。”坤匠的眼褶子裏有一股潮流暗浮。“”那你還扎風箏麼?”“”扎。知道放飛的風箏名嗎?叫龍骨。剛纔的明珠長吟,就是龍呈祥瑞。”坤匠用手搭了一個眼罩,依然向莊外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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