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深處覓煙霞】29.比悲傷更悲傷的快活 比悲傷更悲傷的快活

            比悲傷更悲傷的快活

                ——聊聊《孔乙己》中的現實感

家鄉關於葬禮,規矩挺多。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弔唁時的哭聲。

父親去世那年,冰棺停在堂屋正中,一張桌子擺在前面,供着遺像和香燭紙錢,子女跪在裝了麥秸稈的蛇皮袋子上。每當有人來弔唁,便陪哭,上香,燒紙錢。我只會默默流淚,學不來那種扯着嗓子唸唸有詞的哭訴。上年齡的親戚時不時有人數落我:“這女子,咋不會哭呢!”可我,終究沒能如大家所願。

一個本家嫂子來弔唁:“二爸呀——我的二爸呀——你咋就這麼走了呢——你叫你娃今兒來叫誰呀——”拖着腔調,有模有樣,傷心欲絕的樣子讓我忍不住淚如雨下。下一秒,她被人拉起來,轉頭問扶她的一個堂姐:“給你給孝服了沒?去找二嬸要嗎?還有,一會開席,記得叫我。”一臉平靜,沒有點滴淚痕。徒留我愕然地楞在草蒲上,久久不能釋懷。終於明白,悲傷,不是兩嗓子喊出來的;喊出來的,未必真悲傷。

經歷多了,漸漸懂得,原來,強顏歡笑和心如刀割,一點兒也不矛盾。一輪又一輪教魯迅的小說《孔乙己》時,那些快活掩蓋下的悲涼,一次又一次,疊加出濃重的感傷。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孔乙己,在別人的笑聲中出場,在別人的笑聲中日復一日,在別人的笑聲中的離去。波瀾不驚,不痛不癢,可有可無。現實中,有多少潛藏的孔乙己?多少人身上,不僅折射出阿Q的影子,還隱約着孔乙己的人生?

常常被魯迅的深刻與精準折服,他小說中的人物,在什麼年代,似乎都可以在現實中找到原型。

上個世紀二十年代魯鎮的咸亨酒店,微縮了當時的社會現狀。裏裏外外,長長短短,站的站,坐的坐。天空飄來六個字:階級,貧富,差距。可惜人們習以爲常,看不見。於是它們悄悄藏進羼了水的酒裏,繼續麻木着人們的精神。彷彿長衫客悠然地踱進店裏坐着要喫要喝,短衣幫忙完站在外面溫一碗酒嘮着生計艱難,都是理所當然。一如當下,藝人們住千萬豪宅,渾身上下動輒百萬名牌,人們習以爲常;院士做教授兼博導的兒子繫條六千塊的愛馬仕皮帶,就要被吐槽不樸素。

偏偏,冒出一個不倫不類的孔乙己。站着喝酒,卻穿着破舊的長衫,髒得不知道多久沒有洗,滿口之乎者也,寫得一手好字,確乎比短衣幫多了點學問,然而並沒有因此贏得尊敬。只有那些靠學問做了舉人老爺的,才值得羨慕。原本,孔乙己靠這一手好字,給舉人老爺抄抄書記個賬啥的,討生活是完全沒問題的。然而,他潛藏在骨子裏的惰性,支使他竊書換酒,被主家揍,被人嘲笑。想想當下,多少人把一手好牌,打成了爛牌?生活無憂小有積蓄,卻被非法集資席捲所有;妻賢女俏,卻被毒品吸得人財兩空;眼見功成身退,卻被貪腐毀了一世英名……

魯迅先生“怒其不爭”,實在精闢。孔乙己淪爲笑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短衣幫確實襯得上“短”字,每每不留情面地當衆揭他的短,將快活建立在他的尷尬苦痛之上。沒有人,沒有一個人,同情一下這個不幸的人,毋談理解和尊重。快活的空氣裏,飄滿了孔乙己的悲傷,粘在那件破舊的長衫上。生活中,總有一些人,喜歡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精神的毒,最難除。就連我默哀時的悲傷,都被質疑虛僞。

是的,這個被功名利祿的長衫迷了心竅的孔乙己,是可悲的。王安石在他的《臨川文集》裏曾說:“不以不善而廢其善。”所以,我努力地尋找他的“善”,可惜的是,不過就是被人們放大肯定的那些個小善,並沒有新的收穫。卻在現實的囚籠裏,窺見以其善欺之的不堪。既然不想把世界讓給孔乙己們,短衣幫們,長衫客們,就不要輕易拿別人來快活,說不定,會被快活裏的悲傷淹沒。

你,你們;我,我們;他,他們。或許真的無可替代,可這世界,沒有了誰,日子也還是一天一天過……

田玲寫於2020年4月4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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