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寶書事件

我們二年十四班來了一位新同學,叫付河。

付河家新近搬到了我們大樓三樓,我家在二樓,眼瞅着就是鄰居。這小子長得個頭挺高,渾身是肉,身子骨看着挺結實。臉圓鼓鼓白裏透紅,小嘴像女生的嘴,挺俊。臉蛋上帶幾顆麻點,挺悄。可惜眼睛太小,總是眯眯着,說話還帶點結巴。

他媽是醫院裏的護士,從未見過他爸。聽說他家出身富農,不是躲什麼才搬到我們這裏吧?所以,剛開始班裏沒人搭理他,一個人挺孤單的。

富農出身怎麼啦?不是有出身論,不惟出身論嗎?再說人家自己又不是富農,跟我們一樣,不都是學生嗎?

我從來就看不慣孤立一個人的事。要麼把他拉進自己的圈子裏,要麼逼着他進自己的圈子裏,要麼就把他打跑。把一個人撂在那裏算什麼?

還有,這是與階級敵人爭奪下一代的鬥爭。我們跟“五類分子”的孩子玩,是要把他們從“五類分子”那裏奪過來,讓他們站到無產階級革命隊伍裏;不搭理他們,豈不是把他們推到“五類分子”的懷抱裏?

所以,大樓的孩子們玩的時候,我就去他家找他一起玩。他挺高興,喜歡和我們一起玩。他媽好像更高興,每次上樓去找他,他媽總在家裏。我都感到奇怪,怎麼他媽不上班嗎?他說他媽倒三班,我也不明白。但這無關緊要,我說他媽更高興,是因爲他媽見了我總是笑眯眯的,態度非常好,還給我一些很好喫的糖和點心。

我特別喜歡糖和點心,但我從來沒接過。我們家的家規不許喫別人給的東西,更不許到別人家喫東西。更重要的是,他們家是富農,我們家是貧農。我們不是一個階級的,絕不可以被“地富反壞右”們給腐蝕拉攏了。那個時候,我們對跟“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的孩子玩與喫“五類分子”給的東西分的還是很清楚的,這完全是兩件不同的事。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可能有這樣一些共產黨人,他們是不曾被拿槍的敵人征服過的,他們在這些敵人面前不愧英雄的稱號;但是經不起人們用糖衣裹着的炮彈的攻擊,他們在糖彈面前要打敗仗。我們必須預防這種情況。”

所以,喫“五類分子”給的東西,那性質就不一樣啦。那是糖衣炮彈,真吃了,就“吃了人家的嘴短”,得幫人家幹事吧。那豈不就成了糖衣炮彈的俘虜了?我們在學習“南京路上好八連”事蹟時就已經提高了覺悟,不能被糖衣炮彈打中。玩歸玩,他媽給的糖果點心堅決不能喫。

我一帶頭,班級同學也就開始和付河玩了。沒想到他挺有人緣,還很招一些女生喜歡。付河雖然很高興和我們一起玩,但能看出來,他心中總是有一股子氣。不多久,問題來了。他和同學們混熟後,仗着和我是鄰居,又是哥們兒,身體又強壯,經常欺負一些同學,而且還喜歡聊持女生,包括別的班的女生。

結果怎樣?不僅體委那幫人動不動找他的茬,我自己的人也看不慣他,更讓人不好看的是,他還讓別的班的人給揍了。好虎也架不住一羣狼,要不是我給他解圍,真不知他要挨多少揍,沒記性。因爲看我仗義,他很感謝,他媽也感謝我。很快就成了我的好幫手,打起架來,敢衝敢上。

最讓他和他媽感激不盡的,是紅寶書事件。

有一天,我正跟同學在操場上玩得瘋狂,突然有人跑來告訴我,說老師要全班回教室開會。我一聽,立刻意識到準是出了什麼大事。那時,我們每個人頭腦中階級鬥爭的弦總是繃得緊緊的。每天除了早請示晚彙報外,還要學習背誦毛主席語錄和林副主席指示。

林副主席的指示對我們學習毛主席語錄非常有幫助,也對我們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有極大的指導意義。林副主席說,學毛主席語錄要“活學活用,學用結合,立竿見影。” 就是要用毛主席的話時刻對照自己生活中的言行,要在自己的頭腦深處鬧革命,狠鬥私字一閃念。還要時刻與身邊的各種反黨反毛主席的言行做鬥爭。

我把全班同學召集起來回到教室後,老師就十分嚴肅地說要召開現場批鬥會,有同學檢舉說看到有人在林副主席頭像上用鉛筆打叉,還把一本紅寶書扔進了廁所糞池裏。這事是誰幹的,請主動站出來坦白,不要等老師點名。

大家聽了,立時緊張起來,有的同學臉都嚇白了。這可是極大的犯罪行爲,誰這麼反動?這麼膽大?既然被同學看見了,那一定就在我們當中了。誰呢?同學們都在轉着頭看着,目光集中在幾個出身不好的同學身上。我都能感覺出來那些被目光盯住的人渾身一定有被炙烤的滋味。其實,也不光他們,就算是自己沒幹這事的同學也不敢保證會不會被人給誣陷了,或是被看錯了人。誰能保證沒得罪過人,大家肯定都不自在,包括我自己。鴉雀無聲的教室裏,氣溫在不斷上升。

我們的老師是師範畢業的大姑娘,眼睛大大的,嘴也大大的。平日裏一瞪眼 一開口就厲害得嚇人。平日裏她那張鵝卵形漂亮的臉蛋,這個時候早已紅得發紫。我們都要憋死了,她卻沉得住氣等着。那意思好像似說:我看你敢不敢站出來坦白。

還真有人慢騰騰地站了起來。我扭過頭一看,糟了,是付河。這小子怎麼敢幹這事?爲什麼?我看到他家裏牆上也掛着毛主席的像,他媽人也挺好的。他平常背毛主席語錄也沒卡過殼啊?我看着他,自己都懵了。但心裏一下子踏實了,我感覺其他的同學也一定有這樣的感覺。有人承認了,自己就擺脫了干係。

付河的臉也紅得發紫,本來就很小的嘴這時看上去更小了,緊湊到一起撅撅着,想說什麼。可顫抖了幾下,始終沒說出什麼。不知道老師心裏想着什麼,聽她的口氣倒是緩和了不少,但帶着一股諷刺的味道。“你膽子不小哈,還敢站起來。坦白吧,是你扔的吧?爲什麼要把紅寶書扔進糞池裏?”

付河的嘴蠕動着,鼓鼓囊囊地不知在說什麼。老師一個勁地“啊,啊,大點聲。就那麼點出息啊?扔紅寶書時的勁頭哪去啦?” 可能是實在忍受不住付河的窩囊樣,老師快速走到他面前大聲呵斥道:“你大聲說,你幹了什麼好事?爲什麼?”

我們還是沒聽清付河說了什麼,只聽老師氣急敗壞地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站起來幹什麼?” 語調裏充滿了憤怒和火氣。我心裏撲哧一笑,也覺得付河太可氣,簡直是可恨。扔語錄是不是你乾的?不是,你站起來幹嘛?是你乾的,怎麼說不知道?什麼意思?誠心是氣人嗎?耍我呀?要我是老師,早就一腳把他踹翻了。說不定會給他一大耳光。

老師還真就火了,只見她擰着付河的耳朵,把他從座位上給拖到教室前面。付河被擰得呲牙咧嘴低着頭弓着背,站到黑板前,把頭側向被擰着耳朵的一邊,兩手託着老師的手,好像要掙脫,可又不敢碰老師的手。

這個倒黴蛋本來就有點結巴,讓老師一嚇唬一擰耳朵,更是說不成整句的話了。眼看着他嘴在動,卻什麼也聽不清。

往常開批判會,我都是第一個發言,定好了調子,積極分子們好跟着批。今天也應該是我先發言,可看到這個時候,心裏忽然有點不是滋味,笑不出來了。這個事件絕對是嚴重的,只有反革命分子才做這樣的事。付河不是說不知道了嗎?怎麼還要批評他呢?莫不是證據確鑿?或者付河知道那個打小報告的同學告的就是他,所以才嚇得站起來?

我決定不發言了。我不發言,其他同學也不會發言。此時,老師早已鬆了手,站在付河身邊繼續嚴肅地講着此事的嚴重性,講着如果查實就交給學校大隊部處理。聽口氣,老師好像沒有讓我發言批判的意思。或許老師看出我遲遲不想發言的心思。最後,老師讓付河回到座位,表揚了檢舉揭發的勇敢正義行爲,宣佈批判會結束。

批判會結束了,可我的行動剛有個腹稿。必須得讓付河說實話幹了這件事沒有,如果沒幹,那就必須查出誰打的小報告,這不是存心害人嗎?必須得嚴懲。

後來的事情就是查到了告密的同學。因爲付河調戲他喜歡的女生,他便心生報復,編了瞎話。編什麼瞎話不好?編這個瞎話,反黨反毛主席的罪得多大呀?這不是要害死人嗎?於是被同學們暴打了一頓。

付河和他媽從此對我更是感激不盡。也挺奇怪的,那以後去他家,她媽給我好喫的我都吃了,真的好喫。階級鬥爭那根弦好像也沒了。其實,就是有一種樸素的感覺,覺得他媽那麼好的人,怎麼會是階級敵人。

2020-09-14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