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越少年

作者:賀疆

沒人會不喜歡婁琮,尤其是十八歲的婁琮

韶明街最頭頭的院子拆了,我對那個院子的印象就是三年前死了一個女人,老路回家砸吧過嘴,好像是女人的愛人帶着新找的情兒跑了,留下了妻子和孩子,還有一屁股債,女人不堪重負,自殺了。


我本來想再聽聽,被老路攆回房子學習。


那個院裏的房子都便宜,長住的也多是老人,短住的人時間不定,野貓也愛往那邊躥,之前我們約過在那捉迷藏,饒佳被髮情的貓叫嚇破了嗓子。


饒佳住在隔壁院子,她喜歡穿着涼拖往我家跑,手裏端着西瓜跋扈的敲門,頤指氣使的樣子我經常懷疑我住的是她家。


她喜歡婁琮,我昨天才知道。婁琮住在那個嚇人的院子,精瘦挺拔,氣質很出挑。


老路說這是個屁的氣質,這是小痞子。我說你懂個屁,女生就愛這樣的,年少的男孩就要拽的要死心比天高,吸引人。他又說我眼瘸,長大了才知道這玩意最沒用。

老路再怎麼說也比我多活了毛三十年,我怎麼反嘴都不硬氣。


第一次注意到婁琮是在半年前,他在學校大會上被通報記了一個處分,逃課早戀吸菸,說實話開除也不爲過。婁琮很好笑,大會散了之後他穿着嶄新的校服和同學從我身邊走過,人家問他今天怎麼穿校服了。婁琮回答:“開大會唄,甭管好事壞事,第一次大會提名。”


我瞭解饒佳,她是眼睛長在頭頂的女孩,她直言自己對青春期的男孩沒興趣,所以我很好奇她怎麼對婁琮芳心暗許的,我以爲這樣兩個人不該有交集。


饒佳看着手機裏偷拍的婁琮露出很猥瑣的笑:“愛情這事哪說得準呀,你不覺得婁琮特好看嗎?”

“這麼膚淺?”

“哪能啊,不僅長得好看,還自帶神祕氣質,反正跟那種青春期的小男孩不一樣。你說說那白襯衫,除了好撕還有啥優點啊,個個跟沒長開一樣滿臉青春痘,一棍子打不出個屁,說是花苞都算給臉了。”


  “你嘴怎麼這麼毒。”


她吐舌頭。


從饒佳嘴裏,這是我第二次注意到婁琮。我的目光在饒佳的帶動下也不由自主落在了婁琮身上。


婁琮十八歲,高三,站起來感覺和門框一般高,喜歡一口氣喝完冰峯汽水,喝完會打嗝,打完嗝要和兄弟對着大笑。他喜歡穿回力運動鞋,喜歡挽褲腳,走路帶風,先出右腳。他三分上籃特別準,但是不喜歡打配合,這人傲得很。他最常待得地方是校池塘旁邊的長板凳,他坐沒有坐樣,一隻腳踩着大理石凳子一隻腳碾着地上的石子,雙雙眼看向校圍牆上的一排麻雀,麻雀飛了他也不收目光。


他長得不賴,鼻子很挺,耳骨在陽光下透亮,一笑還有一個酒窩,至於眼睛,我還沒和他對視。總而言之,他的種種都帶着少年獨有的荷爾蒙和我逐漸加重的個人濾鏡。


我和他說上話的故事極其簡單,還有點浪漫主義色彩,往玄妙了說是我的貓仗劍天涯遇上了修燈泡的婁琮,他倆發生了點故事帶上了我這個貓主人,往平凡點講,這事就太平凡了。


老路之前送我了一隻貓,我叫它大哥,某天晚飯後大哥耐不住寂寞出去走走,我作爲小弟,拎着大蒲扇跟在後面,路過饒佳媽媽開的小賣鋪,她嚷我怎麼還遛貓。


大哥很有勇氣,初出茅廬就想去闖一闖韶明街頭的拆遷院,我就是在那見到了婁琮,他正在修拆遷院門口的燈泡,踩了一個吱呀作響的小板凳,大哥圍在他腳下似乎對這個凳子情有獨鍾,我尷尬地不知道抱走還是打招呼。


我覺得他應該不認識我,儘管我希望他眼熟我。


婁琮嘴裏叼着空的燈泡紙盒,掃了我們一眼,他的眼睛覆着一層薄薄的暖光,像冰峯汽水的顏色。


“把貓抱開點,我怕踩到它。”婁琮拿下嘴裏的紙盒,衝我彈舌然後偏頭示意他腳邊的大哥,我愣了一下急急忙忙上去抱大哥。大哥不愧是大哥,沒有一點眼色,逃出我的胳膊一溜煙躥進拆遷院的院子大門。


我誒了一聲閃過婁琮進去追,婁琮卻突然扯住我胳膊:“別進去了,裏面亂,我幫你找吧。”


他從板凳上下來用紙盒擦了擦凳子,遞給我:“你先坐着? ”


我沒矯情,接過來點點頭嘴上說着謝謝。


我坐在拆遷院門口,看見街對面的自行車修理鋪,鋪子外面晾着一件校服,隨手掛着一個癟了的書包,那是婁琮的。鋪子門口停着不少自行車,我之前經過了這裏無數次,可從來沒細細打量這些東西,這麼一看還有點陌生。


出神不過片刻,婁琮就抱着大哥出來了,大哥慫慫地躲在婁琮懷裏,白毛上浮着橘光,暖乎乎一團。


“它叫什麼?還挺乖的,窩在一個空調主機下面就不動了。”婁琮把貓送到我懷裏。

我站起身接住:“我叫它大哥。”


他眼睛笑起來很亮還帶着囂張:“我之前有條母黑貝,叫大嫂。”


我笑着說,這麼巧? 他也笑了,那可不。


“那後來大嫂去哪了?”我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就後悔了,養寵物的人最怕說的就是和寵物從前的故事,我暗自懊惱自己的笨,婁琮卻沒在意,拎起小板凳邊說邊往對面的修車鋪走:“大嫂後來被我媽轉手賣了,這麼久了,死活誰知道呢。”


沒等我醞釀一下安慰他,他自己岔開了話題:“誒,你跟我,一個學校的吧,看你眼熟。”


“....是,我是高二樓十二班的,我也見過你,你是婁琮。”我說完又後悔了,太不矜持。


婁琮給我開了一瓶冰峯,然後笑着說:“知道我不稀奇,上次大會我已經出名了,你是饒佳的朋友吧?你叫什麼?”


我對饒佳的出手速度感到震驚,喝了一口汽水,氣泡在嗓子眼呲呲啦啦:“我叫路和稻。”


他笑我名字聽起來管飽還簡單,我晃着汽水不忿卻還真沒法懟他名字普通。琮,瑞玉,飛濺隨飛遠,琮琤上谷遲。不僅是美玉,還是水石相碰的凜冽之聲,就像他這個人,很是亮堂。我沒有饒佳認爲他帶點神祕的感覺,我覺得他澄澈得像溪流。


從那個晚上起,我和婁琮認識了,儘管已經過了隨便就能大搖大擺融入對方生活圈的年齡,我和婁琮卻也出奇的沒有這個年齡愛端着架子的疏離。


我借他高二的課本用來複習,他說自己沒記過筆記去幫我要他們班保送生的。他騎着自行車路過我們院子時會衝我的窗口打招呼,第二天看我起牀晚了帶我一程去學校。


他的朋友問我:“你喜歡婁琮?”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婁琮幫我解圍,他笑着虛錘一拳在對方肩上:“俗不俗啊,怎麼青春兄弟情被你想的歪七扭八?”


他有時候氣喘吁吁跑來高二樓讓我幫他藏煙,我揣着那包雙葉煙提心吊膽一個下午。


爲了報答我,他騎機車帶我穿梭韶明街的外景。長腿跨在輪子兩邊,鋥亮又厚重的機車外殼特別惹眼,他拋了菸蒂,遞來頭盔衝我咧嘴笑,整個人在夜裏熠熠生輝。


那天晚上這個城市的恢宏都跟在我身後飛奔,它們跟着我而我不稀罕,我大肆甩掉一場場霓虹,然後吐出前所未有的暢快,我看見了不一樣韶明街,感受到了不一樣的路和稻,還有面前熾熱而瀟灑的婁琮。


我說我想去韶明街城牆外面的護城河玩,放學後他翹了晚自習帶我跑去城牆外,翻過欄杆,摸到河邊,光腳塞進冰涼的河水裏,我們對着笑,野得像條狗。


少年的情緒來去匆匆,他折斷狗尾巴草隨手晃悠,順便擡眼看星輝,星子閃爍的那一瞬間,他陷入迷茫。


他躺在河岸的洋瓷地上問我,十八歲應該幹嘛。


我答不出來,我只知道要學習,要考大學。

他說:“奇了怪了,你的無趣令我心安。”

我說:“你爸媽怎麼打算。”


他搖搖頭不說話。

他的神祕感在真的接觸後才能感受到,比如現在我對他就琢磨不透,我雙手撐在身後坐在河邊,腳趾點着水花,星光下我看向他:“你打算怎麼過?”


“ 其實劣跡斑斑的人走到現在也不容易,關關難過關關過唄。”


“ 劣跡斑斑? ”


他突然就笑了:“怎麼還不讓人夜來非一下了?這詞用起來酷。”


我也笑了,我笑是因爲我不信。

如果在十幾年後回想現在,我的青春不是渾整的,婁琮生生劈碎了這一段記憶,然後我死乞白賴地讓他流竄在我往後的血肉裏,連筋骨都被撕扯。


我和婁琮就這麼野了一段日子,還有饒佳和他的其他朋友。後來高考洋洋灑灑的結束了,饒佳鼓起勇氣去表白。


饒佳自小就是萬人迷的性格,她和誰都能聊得來,校醫務室掛個鹽水都能和高一小妹妹處成親姐妹,所以婁琮和他的高三同學約燒烤帶上了饒佳,我一點也不稀奇,饒佳問我去不去的時候,我合上正在複習的語文書,應了。


他們在草地上鋪桌布,一圈圍了七八個人,賢惠的人去搞燒烤架,我和婁琮饒佳這種屁也不會的張嘴等喫。


婁琮和饒佳肩並肩坐着,兩個人有時候說到什麼一起大笑,我也覺得她倆很配,看得煩了我去幫學姐串肉。


“你喜歡婁琮吧?”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個問題。

  “啊?”

學姐聳聳肩不在意我的反應,一邊串肉一邊笑着說:“沒人會不喜歡婁琮,尤其是十八歲的婁琮。”


他赤裸又閃耀,透着的神祕更讓人心動,沒人會不喜歡,我是,饒佳也是,學姐可能也是。我擡眼看向兩個人,饒佳湊在婁琮耳邊說了什麼,突然全場的人開始起鬨,婁琮灌了一口冰峯笑得很痞,然後把饒佳攬進懷裏。


大家都在鼓掌,學姐在旁邊跟着鬧:“婁琮你可以呀,高考完連女朋友都解決了?”


婁琮的目光投過來,和我對視一眼,又看向學姐很囂張地說:“我這叫考場失意情場得意,你這種985苗苗乖乖學習吧,別搞這東西。”


如果韶明街有窩裏橫大獎,我必須摘得頭獎,從小我就只敢和老路吹鬍子瞪眼,實際上怯懦還膽小,我總感覺婁琮那句話是給我說的,儘管我曾經有無數個機會告訴他,我也喜歡,不過這都是另當別論了。


我看着婁琮變成饒佳的男朋友,我嗓子裏發乾,特意避開冰峯拿了一瓶酸梅湯,我忘了,現在比起氣泡水的記憶我更怕酸梅湯的酸澀,嘴裏心裏都一樣。


於是從那天起,我自動拉開了和婁琮的距離,他也心照不宣的和我拉開距離,整個暑假我從饒佳的嘴裏得知他們一起喫飯,一起看電影,一起去動物園,男女朋友的活動他們都做了。


我抱着護城河的記憶,在夏日的炎熱裏,在一本本練習題中迎接我的高三,我很好奇他會不會問饒佳十八歲的意義,饒佳的答案應該比我有趣,她的世界陸離光怪。


我以爲這個夏天就這麼平平無奇地過去了,可老路又回家砸吧嘴了。


韶明街最頭頭的那個院子徹底拆了,說是要爲附近的印象城拓建,打造現代商業街,裏面的住戶全部搬遷,房地產公司新分的房子在城東,韶明街是城西。


那個院子本來就收益不高,對於房地產來說無可厚非,對於我來說,那裏住着婁琮。


可惜我沒有言情小說裏女主角的勇氣,做不到衝出去問他要去哪,我聽饒佳說,他不打算上大學,高中畢業可能留在這個城市,也可能離開這個地方去大城市找他親戚,他二舅是個工廠廠長。


高中畢業證對他來說,只不過是個比初中畢業證好一點的本本而已,大學畢業證也不過是每個人都有的最普通的玩意。


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快開學了,我要乾的事情還很多。


我和腳邊的大哥對視,它的毛色特別亮堂。

其實我不僅慫,我還死鴨子嘴硬。臨開學我還是沒忍住問饒佳,婁琮打算去哪?


饒佳攤攤手翻開練習冊:“被他爸接走了,去虯城了,所以我倆也分手咯。”


“ 分了?你那麼喜歡他,距離不是問題啊。”我停下手上的動作詫異問她。”


“ 得了吧,他也沒喜歡過我,我看開了。”

“..........”

“ 你這麼什麼表情,本來就沒喜歡我,他說他就是想談戀愛了。她拔掉筆帽趴到寫字桌上,突然神祕兮兮湊過來“哎,跟你說個祕密。”

“ 什麼? ”

“ 三年前拆遷院死的那女人你記得吧?”饒佳故作神祕,眼睛賊賊的“那是婁琮的媽。他爸帶着情人跑了現在飛黃騰達想起兒子了,可笑。”

我腦袋一陣眩暈,表面上還故作鎮定。


饒佳的嘴說個不停:“婁琮也真的不一般,高一遇上這事現在還能撐着,要我也跟着一起死了算了,日子都沒盼頭了,活什麼勁啊,我跟你說我跟他談戀愛累死了,走不進他心裏,天天浮於表面的快樂,我想和他交心啊。”


那個下午過得很匆忙,我亂糟糟地窩在饒佳的屋子裏看碟。柏原崇穿制服很好看,每個眼神都讓人心動,佐藤藍子蠢蠢的可愛太甜了,現在的我不知道十幾年後這部《惡作劇之吻》要被大陸翻拍成什麼鬼樣子,就像我不知道現在再去找婁琮,還能不能相遇。


後來我確實再也沒看見婁琮,他就如此簡單的從我無趣的十七歲離開了。


我想起來有天晚上,他不想回家,在我屋子的窗戶下面坐着吹口哨,夜風和他那一刻我都擁有。我住一樓平房,窗邊放着我的書桌。他一晚上十幾瓶汽水見底,玻璃瓶靠牆叮呤咣啷砸響了我懵懂且傻氣的心。

我坐在桌前,我寫日子,我邊寫邊說,就是你這種,饒佳這種,恣意一點的樣子,我也想這樣。


他聽見了嗤笑一聲說:“平淡無奇挺好的,我的所有坦誠源自於不坦誠。”


我當時不懂,後來才明白,如何成爲一個敞亮的人呢,婁琮在無數個黑夜裏披着月光等日光,他奮力一搏可惜力氣太小,最後還是和討厭的人妥協了。我不知道我的猜測對不對,我總覺得婁琮這樣的人,不會原諒他的父親。


算了,人家的家事,還是不議論了。


我還在長大,或許以後我還會遇到婁琮,或許我們再也不相見。


明天開學,我抱着大哥入夢了,大哥好像哭了,哭得它毛上溼漉漉的,哭得我雙手黏糊糊的。


我在夜裏哄它,都過去啦,都過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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