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茲克的夢

白色的頭骨鋪成了一條路,一直順延到灰暗的天空,頭骨雲彩繞成一張王座,上面蒙着血淋淋的不同種族的皮。一扇伸出詭異的大門佇立在頭骨路邊,蒼白的手臂,嬰兒臉孔的藤曼,長着邪惡眼珠的滑潤觸手不斷從門中伸出。

古銅色皮膚的阿茲克就身處在這片大地。在他的身後,無數死者茫然地跪倒在他腳下,匍匐着表示歸順;詭異大門裏手臂、藤曼、觸手都垂了下來;頭骨王座輕輕地震動,似乎在呼喚主人歸位。

阿茲克覺得這場景十分熟悉,他記得自己曾坐在頭骨王座上,冷漠地注視死亡和災禍從鄉村蔓延到城市,直至這片大地被死神統治。

“不是現在。”阿茲克沒有登上頭骨王座,他忘記了自己要做什麼,只是聽從內心的聲音不停往前走。他獨自走過死寂的大地,感受不到時間的流淌,這段沒有盡頭的路途似乎比死亡本身還要漫長。

在這無法忍受的孤獨裏,有一種力量試圖讓阿茲克偏離他的道路,一條看不見流淌的黑色河流困住了他,掙脫後阿茲克覺得自己的一部分永遠留在了那裏。風暴席捲着狂暴海浪而來,漩渦把阿茲克吞到了一個黑暗陰冷的陵寢內,死者匍匐着躺在墓底,它們的背上密密麻麻長出了沾着淡黃油污的白色羽毛。每根羽毛裏都鑽出一條虛幻的黑線,密密麻麻的黑線交織纏繞,匯成了一條巨大的羽蛇。

阿茲克感受到了自己的不完整,他似乎聽到了另一半靈魂在羽蛇裏的渴望和呼喊,這股渴望驅使阿茲克長留此地和羽蛇合二爲一,他試圖抵抗這種渴望,然而理智再也不受掌控。阿茲克在這種撕裂的痛苦中掙扎,他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快要掙脫肉體。他不斷告訴自己不能在這裏停下,生命裏缺失的部分還在前方。

狂暴的海浪聲慢慢消失,陰冷的感覺被溫暖的陽光驅散,龐大的羽蛇軀體破碎了,黑色陵墓也消失不見。一個帶着新娘花環的女子出現了,她的笑容比春天的花朵更和煦。阿茲克聽到了自己心臟律動的聲音,這是一種靈魂補全也無法代替的喜悅和幸福。他是一個迷失的旅人,終於找到了方向,他獨自走過漫長的道路,終於要回到家鄉。

他們走進了一座高聳的城堡,阿茲克穿過養着肥壯馬匹的馬廄,穿過種着馬鈴薯和紅薯的田地,他看到一個孩子拖着一口比他還要高的闊劍走向士兵訓練的營地,那真是個驕傲的不肯服輸的孩子啊,阿茲克這樣想着。他看到那個總是笑着的女子坐在涼亭下,頭髮在陽光下如絲綢一樣閃着光;他看到一個黑色長髮的小女孩坐在鞦韆上問他討要糖果;他看到兩個慈祥的老人用驕傲的眼光看着他,旁邊兩個小傢伙興高采烈的喊着爸爸;他看到一個和善的醫生在悉心照料病人,那是他在一次流浪生涯中遇到的一個好人.......他看到無數場景片段,有一些見證了他某段人生的重要時刻,有一些只是生活中的瑣事。那些發誓銘記的人還是那樣鮮活,那些珍貴的記憶永遠不會褪色。

阿茲克走到了一條流淌的小河邊,他曾在這條叫霍伊河的小河上參加過皮划艇比賽,那時候他是廷根的歷史教員。不遠處有一道身影看着河水流去的方向,阿茲克走了過去,那是一個黑髮褐瞳,帶着書卷氣的年輕人,那是他的學生克萊恩.莫雷蒂。

“阿茲克先生,您回憶起來了嗎?”克萊恩問道。

阿茲克嘆了一口氣,臉上卻依然掛着和煦的笑容:“是的,我全部記起來了。我記起了我曾是拜朗的死亡執政官;我記起了我千年來的一段段人生;我記起了我和你共同尋找真相的那些時光;我記起了我的靈魂並不完整;我記起了我放棄所有,再次成爲死者。我記起了我又一次陷入了沉睡,現在正處在回憶搭建的夢境裏,等我醒來後,會再次失去記憶,重複着尋找過去。”

克萊恩點了點頭,不再說話。阿茲克看着眼前的這個消瘦的年輕人,他在現實裏已經是神祕世界的大人物了,在阿茲克的心裏,他一直都是那個善良、勤奮、努力、熱心、總是想着給家人最好生活,總是盡心盡力幫助其它人的晚輩。

阿茲克知道,當夢裏記憶也全部恢復的時候,離下一次清醒的時間也不多了,他要再見一見那些他愛的人。當阿茲克作爲初代拉姆德男爵那段人生再次出現的時候,克萊恩的形象並沒有消失。

“在我之前的夢境裏,不同的人生是不會有交匯的。因爲他們並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在我的夢裏並不會同時出現。只有你是一個意外,或許是因爲你和我共同尋找過記憶。”阿茲克和克萊恩一起看着那個努力練劍的孩子騎着馬頭也不回踏上征程,直至背影消失不見。“他走的那天其實哭了,怕被我和他的母親發現所以沒有回頭。”阿茲克說道,他和克萊恩分享了很多事。

“我的女兒太愛糖果長了蛀牙,有段時間我嚴格禁止她再喫甜食,她難過得鞦韆都不想玩了......”

“我在北方流浪的時候,和一個弗薩克人喝過酒,那次足足讓我醉了三天......”

"我曾經認識一個好人,他願意收養街上的棄嬰,照料一文不值的流浪漢,他是一個醫術很好的醫生,但是最後卻死於無法治癒的惡疾......"

"......"

“我有時候會想,漫長的生命就是一個詛咒,我不會真正死去,但我愛的人都化成了塵土......"

“所以沉睡是一件好事,在夢裏,他們一直都在,從來沒有離開......”

“不管在現實還是夢裏,我一直在尋找那個真實的我。我並不是那個冷漠強大殘忍的死亡執政官,不是死神復活的容器,我的本質是在這一千多年不斷重新開始的人生裏,在我經歷的喜怒哀樂裏,在那些我愛的人那裏,在那些不會消失的記憶裏,這就是我的錨......”

兩人久久不再說話,只是看着阿茲克夢境裏的記憶。整個天空越來越亮,刺眼的眼光快讓人睜不開眼睛,阿茲克知道他就快清醒了,醒來後他會再次失去記憶,但這沒有什麼關係,不管怎麼樣他都會義無反顧的去尋找記憶,永遠不會丟棄和忘記過去的人生。

“我非常感謝你對我的所有幫助,很現在的你只是我通過記憶構建的形象,我會現實中再和你道一次謝,但是我不確定清醒後什麼時候纔可以恢復記憶,再次記起和你的過往........”

“沒關係,阿茲克先生,您很快會記起來的。”克萊恩這樣說道,他的臉上是一種阿茲克不曾見過的認真和威嚴,但片刻後他又恢復了常態,又用阿茲克熟悉的口吻說:“祝您接下來所有人生愉快。”

所有的場景在一片刺眼的白光中變淡,這些記憶藏在了阿茲克腦海深處,克萊恩的身影也慢慢消散了......一座廢棄古堡的某個房間內,陽光穿透厚重窗簾的縫隙照了進來,照在一具漆黑的棺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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