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站旁被遺留的時代

那是在三十多年前了,張三新買了一輛‘太子’可是轟動了整個村子。那時附近也沒什麼工廠,有的人外出尋找工作,有的人拿了些零工在家裏自己做,有的人還在種地。整片綠油油的田野,騎着摩托轟轟轟地穿行,似乎一道穿越了時代的風景線。張三別說多得意了,每天把摩托車擦的錚亮,進進出出的遇到人就打招呼,彷彿這片區域已歸他統治了。

當然,新買的摩托也並非只爲了炫耀。張三家裏雖不窮,卻也並不富裕。他之所以咬咬牙買了車,是因爲這車不僅能夠讓他抓到時代的翅膀,最重要的是這車能給他帶來財富。

他父親原本是蹬三輪的,村裏每逢有人出行,都會叫他父親的車。他出外打了幾年工回來,原本想接過父親的事業。但父親老了,三輪也舊了。他在外是見過世面的,在日新月異四個大字的引導下,知道也要緊跟步伐。於是他咬咬牙用打工幾年積攢下的錢,買下了這個商機。

彼時附近的村落還沒有鋪路,許多人出門都要自己叫車。以前有自行車,因爲載貨又是三輪車。但見了張三的摩托,誰不想坐坐。雖然貴了些,但搭的可不只是車,還有時代的步伐。就連平時摳門的李四伯坐了一趟後,都爽快地掏出了一張五元的大鈔,感嘆着:“真快啊!現在這個既省力,又快。要是我以前拉黃包車的時候有這東西,就好了。”說着,他用左手將新買的種子放下,又不利索地將錢放回了胸前的口袋。張三幫忙扶了一把,頗有感慨地跟着笑了笑,心裏不由地再一次發出了讚歎。

三天後,李四伯過世了,村裏的人都來了。張三的父親是村裏最懂老習俗的,於是由他主持了葬禮。葬禮上張三特意停了半天工,騎着他的摩托來悼念李四伯。不想剛停下,竟見李四伯家的門口也停着一輛摩托。他疑惑地看了一眼,走進去悄悄問了他爸。他爸說:是李四伯臨終前給他兒子李路買的。張三一愣,有些不悅,參加完葬禮後就匆匆地走了。

太陽照常升起,張三照常出車。忽然身後同樣的轟鳴聲追了上來,“三哥,早啊!”

“早。”張三隻能尷尬而不失禮貌地迴應着。

“三哥,你不會怪我搶你的生意吧?”

張三呵呵一笑,說:“哪能啊,有錢大家賺嘛。”

“晚上來家喝兩杯。”

“好,好。”張三擠着臉迴應着,恍惚間就見李路的摩托轟的一聲絕塵而去。他不由回想起自己曾經的獨步天下,再看如今的落於人後,心裏說不出的氣悶。但想到是同鄉,又只有這一輛,只能也罷也罷。

但回到家後,他照例數了數今天的收穫,發現少了不只一丁半點,那將將壓下的悶氣就不覺又蹭了上來。他一把將錢放回了胸前的口袋,總覺得輕飄飄的,不覺來回地走動了起來,滿腦子都是“初遇”的畫面。越想越悶,越悶越想,越想就越悶。那壓不住的火焰不斷地擠呀擠,直蹭到了腦子裏形成了一副副的畫面。這些畫面冒着火帶着光,耀眼得叫人移不開視線。張三立時衝了出去,但這一次他沒有騎上他心愛的摩托。

他悄悄來到了李四伯的家,正好看見隔壁的春嬸來找李路,想麻煩他拉自己一趟回孃家。春嬸的家不在臨近的村子,可是一筆大生意。但李路對於這趟生意卻猶豫了起來。因爲這春嬸不是別人,正是張三的二嬸。

“您怎麼不叫你們家張三的車了?”

“這有什麼打緊,不都一樣是叫車嘛。咱兩家是鄰居,這不是走兩步就到了嗎?叫他,我還要走去他家叫,麻煩那個做什麼。而且他的車我也不是沒叫過。你趕緊吧,今天我老爸大壽,就等着我回去了。”

李路聽她都這樣說了,也就順坡下驢答應了。

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雖然路有些難走,但這一趟可頂平時三趟。在那凹凹凸凸的小路上震得手發麻,心裏卻是樂開了花。沒想到自己頭一天做這生意,就有這麼好的收入。這以後再翻一番,再以後翻一番。不用過多久,就可以建新房,娶老婆了。車前的燈照得亮堂,彷彿都照進了心裏了。誰想這咕嚕咕嚕正在前進的車輪,忽然一下停。而且不只停了,還把人給摔下了車,摔得鼻青臉腫,連手都斷了。這下可好,辛辛苦苦的一整天,還不夠給醫藥費和修車費的。更重要的是眼下天已黑了,少有人經過,誰能來幫幫他?

“是誰在那裏?”

“是我?”李路急忙喊道,“是三哥嗎?”因爲他已聽到了同樣的轟鳴聲,還看見了那同樣耀眼的車燈。

張三急忙停下,下了車走到了他的面前道:“阿路啊,你這是怎麼了?”

李路因爲接了春嬸的生意不好意思明說,只道:“接了單生意,回來一不小心就成這樣了。”

張三急忙幫他扶了起來,道:“這夜路不好走,以後還是少接點。”

李路受教地點點頭,又問道:“三哥,你這是去哪了?”

張三道:“我也接了單生意纔回來。”

李路道:“那你也得小心點了。”

“嗯。”張三說着要把李路扶上自己的摩托上。

李路猶豫道:“可我那摩托。”

張三道:“人重要還是摩托重要?這樣吧,我先把你送回去。等會兒再回來牽摩托。”

李路不禁感慨:“三哥,你可真是大好人。”

張三訕訕一笑道:“鄉里鄉親的說這個做什麼。你要是實在不放心,要不這樣你在這裏等我一會兒。我去村裏叫人來幫忙。”

“嗯,那就多謝三哥了。”

張三尷尬一笑,疾馳而去。不一會兒就又回來了,車上載着阿石和阿呆。三人隨即將李路扶上了張三的車,讓張三先將李路帶去看病。然後他們將李路的摩托帶回村裏。

一夜折騰過後,張三回了家,倒頭就睡。雖然累,但嘴角卻不自覺地露出了笑意。

第二天天剛拂曉,就又聽張三摩托的轟鳴聲穿行在了田間,一如之初。他又復往昔的豪情,和村民們打着招呼。不想竟聽到迎面轟鳴雷響,他詫異地看去,竟見是阿石載着阿呆。

“三哥早啊。”

“你們這摩托什麼時候買的?”

“這不是我們的,這是李路的。我們幫他送去修了,就順路騎了回來。他還說要向你學習,幫助鄉里,借我們用一段時間了。”

張三這次實在是笑不出來了。

阿呆和阿石也沒注意他是何表情,只顧沉浸在各自的興奮中,隨即招招手道:“三哥,再見了!”

“三哥,再見了!”

“再見了!”

張三愣了許久許久,直到後座的人催促,“三哥,走了。”這才緩緩回過神來,一句粗話到了嘴邊,卻是隻有無奈地苦笑。

太陽照常升起,張三照常出車。只是這一天他已不再孤獨,而是又多了一個小夥伴。

“三哥早啊!”

張三聽着熟悉的轟鳴聲轉過頭去,就見村裏的阿跟騎着和他一樣卻更嶄新的摩托,隨即一踩油門而過。張三這纔沒有再發愣,而是立即也踩了油門追了上去。可剛剛超過了阿跟的車,阿跟見狀也來了火氣,立時又踩了油門超了過去。兩人你追我趕,誰也甩不開誰,誰也不讓着誰。很快到了田間小路那窄小的出口,來不及剎車,就聽轟的一聲巨響,一人倒向了一邊。索性田地鬆軟,都只是受了些皮外傷。兩人被疼痛澆醒,瞬間冷靜了下來。

“三哥,沒事吧?”

“沒事,你也沒事吧?”

“沒事。”

“走吧。”

“走吧。”

兩人相視一笑,隨即結伴出了村。

忽然阿呆迎面騎車過來,急忙停下了車道:“趕緊,趕緊大巴到了,人特多。再不去就被其他村的人給搶光了。”

啊跟急忙又道:“你們先去,我去把四啊和阿五他們也叫上。”

“快去,快去。”張三道。

隨聽轟鳴如雷,箭一般奔向了剛剛停下的大巴。

剛到,就見大巴正好停下,摩托轟轟地蜂蛹而上。張三忙踩了油門,擠了進去。阿呆剛騎沒多久,就只能被擋在外面等了。

“要去哪?”

“要去哪?”

……

一個帶行禮的女人先下了車,一看這陣勢可嚇了一跳。小聲道:“去某某村,多少錢?”很快就被摩托的轟鳴聲給淹沒了。

“去哪?”那一羣摩托主不覺齊聲問道。

女人一慌,後面又有人催,索性搖了搖頭下了車。隨見一羣人擠了出來,很快問了地方,紛紛拉走。阿呆在外圈瞧着乾着急,忽然聽張三喊道:“瞧,我們那邊還有一輛。”

阿呆看去就見是一對夫妻帶着兩個孩子,忙將車開了過去和張三匯合。很快就講好了價錢,拉走了。正好阿跟帶着人來了,還有傷剛好的李路。張三忙喊了一聲,讓他們等着,下一輛公交很快就來了。

公交走了,下車的大部分客戶也都被拉走了。摩托主們先找好了靠前的位置重新等待。就像出海捕魚的漁夫們,等着下一趟的收網。李路傷剛好,不願和人擠,再加上他生性沉穩也無意和人這樣擠,便找了個相對僻靜的地方等着。

“請問去某某村怎麼走?”一個女人忽然走來問道。

李路愣了一下,之前接的都是村裏的單子,這頭一遭還是個年齡相仿的女人,還真有些不好意思。猶豫了一下才說:“十,九元。”

“小子,你是見人家姑娘漂亮,看上了,想娶回家當老婆嗎?”不想旁邊的司機忽然喊道。

李路看着他們敏銳投來的目光,愣了一下。

阿跟見那勢頭不對,忙護着喊道:“關你們什麼事?”

只見那喊話的人高頭大馬,頭一擡更大聲回道:“我們在這拉車就關我們的事,去某某村哪有十元的,還九元?你是不想讓大夥賺了是嗎?”

阿跟不服氣道:“各人拉各人的車,我們愛多少就多少,你們管得着嗎?”

“我們都是在這裏拉車的就管得着。”那人說着下車,就要走過來動手。阿跟雖比他小了半個頭,但可不怵,也擡頭迎了上去。李路連忙下車攔着,勸道:“這趟我不拉了就是。”

阿跟道:“我們某某村的還怕他們某某村的不成?”話落就見四啊阿五他們也下了車。那邊好幾輛摩托上的人也立時下了車。

眼見劍拔弩張,李路拉他們不住,轉眼又見女人緊張地站在那裏,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新一趟大巴來到,那邊一聽立時紛紛上車,隨即圍在了一個地方,隨見大巴正好停下。阿跟他們後知後覺,想再擠進去已是來不及了。但眼見着客戶都被他們拉走,他們又怎麼會坐以待斃。

就見一箇中年男人下車問:“某某村多少錢?”

那高頭大馬的人回道:“十元。”

男人點了點頭就要上車,不想對面忽然有人喊道:“某某村九元,九元。”男人一聽自然動搖了心思,隨走向了那喊話的人。

“九元?”

阿跟得意地瞥了一眼那高頭大馬的人回道:“不錯,九元。”

男人省了一塊錢忙道:“行,走吧。”

阿跟忙高興地要發動摩托。不想又聽對面忽然喊道:“某某村八元就去。”只見這人身形瘦弱,一雙眼睛小小的。

那高頭大馬的人聞言回頭瞪了他一眼,他不服氣道:“怎麼能便宜了他?”

搭車的男人一見這情形立刻明白了,對阿跟道:“那你還降嗎,不降我就去那邊了。”

阿跟一時紅了眼,狠了狠心道:“七元。”

話趕着話,也就賭那一口氣了。那瘦子也立時道:“六元。”

阿跟肉痛的掂量着,但見搭車的男人要走過去忙又道:“五元。”

就這樣你來我往,我往你來,也就十個數能喊多少回了。

“不用錢。”

“我也不用錢。”

搭車的男人大喜,可又爲難了。都不用錢,那要坐哪輛了?

就在這時,阿跟忽然迎頭被人一擊。他本鬥紅了眼,頓時火冒三丈罵道:“***哪個王八……三哥。”

原來是張三回來了。

“你小子幹嘛了?”

阿跟忙道:“他們村欺負我們村的。”

張三又一拳頭下去罵道:“你胡說八道什麼了?”隨走向了那高頭大馬的人道:“曾頭,不管怎麼樣?我先道個歉,這次是我們不對,這趟大巴我們村不拉了。你們拉。”

曾頭和他原是小學同學,見他都這樣說了,也就不計較了。回頭就給方纔那瘦子後腦勺一擊道:“我們也有不對。”

乘車的男人一愣問道:“那我了?你們可是答應了免費的。”

曾頭將那瘦子往後一拉道:“十元,愛去不去。”

男人轉頭去看阿跟,見他理都不理,也就只能咬咬牙道:“行吧。”

曾頭這纔將瘦子又推了出去。

張三則讓村裏的摩托都退到了旁邊,找了李路問明情況。隨看向了那女人,解釋道:“這到某某村別說九元了,十元我們都拉不了。到那必須得十二元。”

女人點了點頭,竟一句話也沒多說。

張三隨讓李路出車。

李路見方纔阿跟爲自己出頭吃了虧,有些不好意思,想讓給阿跟。但被張三攔下道:“該是誰的就是誰的,沒什麼好推讓的。”隨又見阿跟點了點頭,這才發動了摩托,載着女人離開。只是到了地方後,他還是把那後面多出來的三元錢退給了女人。

來回奔波了一日,到了快天黑的時候,一行人結伴回了家。稍做了休息後,張三張羅了一桌酒菜,將人聚在了一起。清夜涼風,繚繞着蟬鳴蛙鳴,一羣人圍坐在一起講着今天的收穫,展望着美好的未來。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張三照常出車,只是如今的他並非獨步天下,而是帶着一羣小夥伴。接下來的日子,他們日出走,日落休,雖然風吹雨淋卻也樂於收穫滿滿。特別是李路,恰逢了月老牽紅線,與那之前搭車的女人幾次相遇,成了專屬。一來二去竟成了免費專車,直接帶回了家。

女人名叫方閩,家不在這一鎮上。這一日三朝回門,李路叫了張三的摩的載着他們來到了等大巴的地方。他雖然也是開摩的的,但要開回丈母孃家可得好幾個小時,等到了天都快黑了,而且車油可得花不少錢。更別說這一路上風吹日曬的,他可捨不得自己的新娘子受這份罪。

等了快半個小時,總算大巴來了。他們大包小包地上了車,好不容易纔擠到了一個能站穩的位置。但這一路上顛簸着,手腳可是都給震麻了。強撐着總算到了地方,可不想車門打開了,他剛剛提的那一袋東西卻給擠到地上去了。他想彎身撿起來,又感覺好像有人在摸自己的口袋。赫然回頭,果然見一個賊眉鼠眼的人轉過了頭。

“還下不下?不下就走了。”

“下,下。”李路忙道,看着老婆下了車,一時也顧不上其它,急忙跟了下去。但等下了車後,又立時想起了那一包掉地上的禮物,好不可惜。

方閩道:“算了,見我爸我媽要緊,趕緊走吧。”說着就挽着李路的手,溫柔地笑了笑。李路這一路受罪,也就什麼抱怨都沒了。

可不想兩人剛走了一步,就見一輛小汽車駛過,給結結實實地蒙了一層“黃紗”。

李路護着老婆不及,看着新買的衣服都髒了,心疼道:“我今後一定也要買那種車,讓你回孃家時不再受罪。”

方閩笑着點了點頭,忽然看見前面在建什麼,立着一個長方形的亭子。好奇道:“那是什麼?”

李路隨想旁邊的摩的兄弟打聽了起來,得知是要建一個什麼公交站,聽說開通了許多條路線,可以直接從這裏坐到許多村子裏,而且比大巴便宜。頓時高興道:“這樣你以後回來就方便了。”可說完又想到了自己的摩的生意,不覺嘆了一口氣。

時如驚鳥,翩翩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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