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日光

淑世看见太阳正在下山的路上,此时他在等最后一节课下课。虽然最后一节课才上了十分钟,但是他已经不耐烦了,他不耐烦但他上节课已经睡醒了。睡着了时间才会悄然流走,清醒着便只好拖着空虚的躯壳熬过老头子的折磨。他深谙应对烦恼的技巧,他以睡觉在几个班里闻名。但现在他睡不着了,他睡不着也不情愿擡起头。趴在桌子上,手臂向前伸展,握成小拳的手要碰到前桌女生的后脑。他收回来。他想轻轻碰上去但还是轻轻收了回来。他伸出去时老头子叫他了。

“吴淑世,放学去一下接待室。”

他轻微点点头。他轻微点点头时明白他母亲要来了,他忽然不再期待下课。他希望时间过慢一点但时间变得更大胆地流走。他便伸直了腰认真听课,耳朵里只剩老头子的浑浊的低音和腰骨与颈的暗响。

他母亲在他转学并住宿后几乎每个周日都来送汤,紫菜汤。他不喜欢母亲来送汤但喜欢喝紫菜汤。学校也有紫菜汤,那汤却不是同一个味,只有咸味。饭堂的汤不叫调配,叫合成,合成材料是油水紫菜。这么粗制滥造的紫菜汤当然只有咸味。虽然紫菜汤本来就是咸咸的。

他爱喝紫菜汤是有原因的。他父亲住院前他们一家就在喝紫菜汤。那以前也常喝紫菜汤,他却吃不出味,也只有咸味。那晚他父亲喝了一口汤水就突然倒下了,椅子“砰”地一声倒在地上。全家因此炸成了一锅粥。妹妹扶着父亲,父亲抓着母亲,母亲打着120,他则不知所措,看着碗里还剩一半的汤。等送走了父亲,母亲准备打车去医院,他回头一望一桌的菜,想起饭还没吃。母亲轻声地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带着妹妹好好吃饭。这是父亲最后的晚餐,一叠菜心一叠蒸肉一锅紫菜汤。他重新捧起那碗汤,汤还是热的却变质了。他喝了一口,苦了。


“你妈妈来给你送汤了?”

“是的。”

“你妈妈真好。”

“她挺好,不如老头子的课好。”

她笑一笑便转过头去,明白淑世是在暗示她好好听课。淑世喜欢看她笑。她笑的时候像花,他看见她笑时就像来了春天,一阵风把心肝吹得飘飘然。她向他笑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嘴角,他忍不住不看她那浅浅淡淡的嘴角又希望她赶快转开那清纯可爱的脸蛋。他觉得她简直是他最大的无奈。他很享受她笑的一两秒但又害怕她向他笑。因为他总是在不情愿被人看到的时候被她看见。他偶尔会觉得她的笑容像是隐藏了什么。

他当天第一次走进班里,班里的老师让他自我介绍,他看见下面是潮涌一般的黑头接连涌起。他吞吞吐吐地讲了几句,那浪涌一样的人头忽然退潮似地失了兴趣。有这样的开头的他是预料不到这么好看的她会来向他说话。她说话的时候他想起办完转学手续后坐在母亲单车后座回家时破碎的阳光。那阳光被茂盛的枝叶过滤得只剩一层温柔的外衣,轻轻披在自己的身上。

有这么好看的女生找他说话他很激动,他很激动但是也很害羞,他的害羞是由惭愧和自卑组成的。他不是腼腆的男生但感到有股无形的力量消磨他的精神封闭他的嘴巴。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她当时说,说时静静地端详着他,眼神和阳光一样温柔。

“我叫周敏瑜。”

周敏瑜时不时会提起好像在哪儿见过淑世这件事。


下课了,周敏瑜站起身子,她感受到有一股奇怪的视线向她看来。好像是来自后方的。她轻轻偏一下脸。一个留中分头的男生向她走过来,她听见他和淑世谈起话来。老师来叫她了,她课前答应帮老师送资料给校长。

她拿了资料出门,看见走廊上中分头揽着淑世的肩膀走。她不在乎那个留中分头的男生,她对淑世比较好奇。淑世是这个学期的插班生,在班上几乎没有朋友,他也从不和女生谈话,不知道中分头为什么会忽然找上他。淑世的成绩不怎么好平常却很乖。他喜欢睡觉但很听老头子的话。她喜欢淑世黑色的方框眼镜,衬着斜刘海看起来就像个文静的学生。她觉得淑世过得虽然寂寞了点,但是很自在。

走廊的风大起来了,她黑长柔顺的头发翩翩起舞,校服也吹出了褶皱。有几个男生经过就看着她衣服的褶皱和她的飘飘的长发。她喜欢被风吹起样子,她经过走廊尽头的镜子时还看了看。她心情愉悦地走上办公楼。

校长的办公室里摆着一张宽大的桌子,桌子对面坐着肥大的校长,他看见她时站起来亲切招呼,椅子释放压力时叽叽地叫着。

“是敏瑜吧!张老师叫你来的?资料放桌上就好了。”

校长的声音像含着饭讲话。

“准备考试了吧,复习得还行吧?”校长的话里有他晚饭的味道。

“还有一个星期呢!”她莞尔一笑,和校长道别。

她心情愉悦地走进办公室,现在又自信满满地走出办公室。她回到走廊时夕阳还剩一半但是余晖仿佛万丈,连云和玻璃窗户也在闪着金光,连她的年轻的脸和亮丽的发丝也照上黄昏的光。

她想起来了。她在校长室见过淑世。那个像冬天的树和秋天的云一样的人。他像冬天的树一样冷漠安静,像秋天的云一样自在独行。或者说像冬树一样高冷,像秋云一样俊逸。他在那时就是这样神秘莫测的样子了。

那天她像今天这样替老头子送资料。太阳格外灿烂,走廊铺上的阳光仿佛蒸着热气,裹遍了她的全身。校长室的门紧紧闭着,从门缝渗出的冷气如冬天的水一样冰凉。

她没有时间等待,轻轻敲了门便推门进去,进门的一霎她腼腆地低头,低头的一霎她看见了低头端坐的腼腆的男生。一个黑肥的影子像遮着光的巨石一样沉稳,巨石的声音十分含混。

他说:“历史47、语文80、数学60、英语57。”

她吸一口冷气“噗”地笑出来。

校长半起立接过资料,椅子松了一口气。

  “这是年级的第一名,把你调到她的班级,你好好向她学习吧。”

她又腼腆地低下了头,她低下头转身时看见男生依然端坐也还在低头。他低下头时眼睛却向上直直望着,斜斜的长长的刘海被他呆滞而冷漠的眼光照着。男生的旁边还站了一个人。

这个男生就是淑世,他旁边的人就是他的母亲。

她想了起来,会心一笑。原来自己见过淑世,原来自己和淑世的分班有关,原来自己还和他温柔体贴的母亲有一面之缘。

她还想起来,他的母亲在一旁附和校长的话,也命令淑世是要像自己学习,要多向自己请教的。她不仅悟出了淑世正在向自己学习,她还悟出了他坐在自己身后是长辈们要求的。她和他的结识其实是不可避免的。

她迫不及待想和淑世说话,她又会心一笑,她会心一笑时一个陌生的同学看向了她,为此她愉快地多笑一会儿。

她去饭堂的路上经过了接待室,她经过接待室时淑世和母亲就在里面。她向里面看时母亲慈祥的笑脸进了她的视野。她想进去招呼他们,在伶俐地攀谈之后和他们愉快的相认,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她犹豫了一会儿后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在国外。她好久不见她的母亲但她的母亲会打电话来。她母亲打电话时最关心她的成绩。她母亲总在担心她的成绩但她从未让母亲失望。现在她不想进去了。

她又想起了下个星期的考试,她忽然想起每次考试前自己都在做的事。她要少点关心别人的问题,多关照关照自己。她决定明天开始要更加早起。


周敏瑜离开门口的时候淑世擡起了头,淑世擡头不是为了周敏瑜,他看见中分头进来了。中分头进来了就喊阿姨好。阿姨亲切地笑了,向淑世询问他的名字,淑世欲言又止。

“我叫李世培!”他大声地说。

他大声地说时注意了淑世的神情。淑世眼珠子向左上角移了一下,下颔轻轻点了点。他心里不舒服地怀疑吴淑世只记住了周敏瑜的名字。他心里越这么怀疑便越堵得慌,他越堵就越鄙夷起眼前这个人了。他鄙夷眼吴淑世还因为他看不起阿姨的紫菜汤,他看不起紫菜汤又是因为他讨厌学校的紫菜汤。学校的汤他是从来不喝的,不过有一次打完球回来小卖部已经关门,嘴里干的像吞了沙,热得像冒了火,只有饭堂剩下一些剩汤,破例买了一碗解渴,喝起来像吃了三大碗盐。

他思来想去,最恨的还是学校的紫菜汤。他这么想着喝了一口阿姨分过来的一口汤,阿姨的汤不如学校的咸但是足够迫使喉咙大喊一句咸。他张开刚刚吞咽的喉咙深吸一口气,把咸字一并吞进肚里,吞下后肚里感到两倍的咸。他把自己的中分头向前倾。

“吴淑世,你不觉得有点咸吗?”

“不会。”

“是我放太多盐了吗?”

“没有没有,阿姨放的刚刚好,只是我比较喜欢淡的。”

他在强迫自己皱着眉头解释时听见吴淑世一句反常的话。

“有点苦。”

他感到奇怪,惊讶,他的嘴巴圈成O型。但他惊讶后的一秒领悟了。他想到上床的兄弟冬天穿短袖,前桌的女生穿男生的校服,自己的同桌拿扫把弹吉他,最后还想到周敏瑜考试前要听音乐。他受一种莫名的情绪的涌动而认可了淑世的话。他和上床与前桌以及同桌都很要好,而周敏瑜更是他的最欣赏最敬佩的,或者说最梦寐以求的人。他因为同桌而结识了前桌,因为前桌而迷上了周敏瑜,现在因为周敏瑜他又来调查吴淑世了。他知道大家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同样的人。

他不明觉厉地点点头,他点头时察觉到了淑世的目光,淑世的目光表示对他的点头有一份奇异。

“淑世的成绩很差,世培平常多关照一下他吧!”

“不敢不敢。”

他说时注意着淑世的表情,他时刻都在注意他的脸。他看到淑世带着奇异的眼光收了回去,又埋进了不锈钢盆里。他知道低着头向上看的眼神是淑世常做的,这冷漠犀利的寒光曾和周敏瑜温柔的眼神糅合在空中,别人看不到那糅合产生的化学反应,但是他能看见。他能看见但是每次都无可奈何地叹气,叹起气来直感到肺里的气越短。

“平常淑世虽然成绩不是很理想,但是张老师总是夸淑世有天赋。”

“只是有天赋也不行啊,还得多努力,世培多带些同学和他一块学习,他就不敢偷懒了。”

他笑着和阿姨谈着,他谈着的时候眼珠子还偷偷瞟着淑世。淑世又擡起了眼睛,默默地说了句:“他是倒数第二。”

“你是倒数第五!”他回击了吴淑世,但是自己不觉得自豪,他的声音振振有力但是心里毫无底气。平生第一次为自己的成绩感到羞耻的他也是第一次感到不可掩饰地败给了情敌。

他想起了吴淑世从倒数第一进步到倒数第五时,老头子说的话。

“吴淑世这次进步了,不错哈!脑筋是有的,就是学习习惯差了点。李世培你这个千年老二什么时候做个正数的第二?”

害羞的他红着脸看向了吴淑世,吴淑世也正一脸害羞地低着头。吴淑世的害羞是因为老头子的夸奖还是因为在他面前转过身来鼓掌的周敏瑜?

老头子当时还说:“再有一个月就到联考了,各位再接再厉!”

这下子清晰了。他想起了老头子这句话后清晰了,他似乎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事实上,他本来就是从哪里摔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的人,他倔强他顽强他觉得自己像打不死的小强,尤其是在面对老师训话时。他这次也要用对付老师的毅力来对付吴淑世了。他知道暴力是没有用,唯有周敏瑜承认的方式才是成功之路。

“阿姨,我吃饱了,我先走了。”李世培走了。

他一走,淑世的母亲就拍着淑世的肩膀说他认识了个好同学。

“他很关注你嘛!他时时刻刻都在注意你呢!”

淑世没兴趣和母亲谈起李世培,他快速扒饭进嘴,盖子一合就要起来了。他催他的母亲回去,他的母亲嘱咐两声,从钱包里抽出一百块钱塞到他的手里,他在空中停顿的手被一把抓进母亲的手心。她说好好学习,他羞愧地点点头。

他觉得这一百块比他的一书包的书还重。他不喜欢母亲来是因为母亲总要这样折磨他。他没钱是不行的,他不能不接受母亲的钱便也不能不承受拿钱时的痛苦。他从口袋里抽出一些花剩的零钱,也学着样子塞到母亲的手里。

“给妹妹的,我剩下来的就做的她的零用钱,不用你出了。”

母亲温柔地笑笑就收下了,她收下时他很羡慕她的爽快。母亲是正视生活的人,他知道自己承受什么的同时又逃避着什么。他逃避不了的,每周的紫菜汤都以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苦涩提醒他。他对那突如其来的责任暧昧不清,一面接受按时的提醒一面拖延下去,这仿佛能作为他仍是无忧无虑的孩子的证明。他知道过去的门已经关上了但他还站在屋檐下假装自己还在屋内。屋内有壁炉闪烁的火光与沉淀的温暖。

傍晚时风忽然大了,他短暂的温暖便消失无踪了。告别母亲后他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他还没洗澡,但是时间已经不多了。打热水的地方排着长龙,这条龙大汗淋漓。他们都是刚刚打过球回来的人。他想洗冷水会快些了。他虽然学习状态差但从不迟到。他觉得这勉强算是对曾是好学生的自己的一些纪念。

冷水哗啦啦地留下来,刺痛心肺,晚风呼呼地从窗外吹进来,砭人肌骨。


天还没亮,室内一片昏暗。窗外的天空沉着灰蓝色的云雾,呼号的风也吹不走。这仿佛是天地要重归蒙昧混沌。这混沌的天下早已有了勤劳的人了。勤劳的人勤劳的动作一声一声的,像秋风在一下一下剪去全世界的音响。世界更安静了。

室内也有一个勤劳的人,那水灵灵的眼睛布满灰蓝色的混沌的云,混沌的云便在眼里流动起来。是周敏瑜起床了。她走出宿舍门时宿管阿姨正在刷牙,她走出楼下时看见秋风中的老将们在清扫落叶了。饭堂清晰地响着金属餐具碰撞的嘈杂声。

教学楼和宿舍楼一样黑暗。周敏瑜是早起来学习的。她提着热乎乎的早餐到了走廊。负责开门的班长还没有到,门锁着。她从窗台找到预备好了课本。她静静地嗅着混沌的天空下凉爽新鲜的空气,她的大脑便清醒了。她打开走廊的灯,她开始读了起来。她的声音很小很轻,但是自己听得很清楚。她读得很流利,她平时没有把这些课文落下。

混沌的天气渐渐明亮起来,清和起来。流云的线条清晰可见了。她的声音也渐渐大起来,她更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也更清楚地听见了风的声音。风一直没停,昨晚吹到现在,她的长发没梳,现在似飞雪般凌乱而潇洒。风吹着她凌乱的头发,她感受到心里引以为豪的信念了。她坚定着信念疏朗地一笑,她一笑时撩拨眉上的头发,她拨开头发时看见了忽然出现的人。

周敏瑜清高挺的鼻子吸进一口气,纤细的脖子绷紧时露出美丽的线条。吴淑世也大吃一惊,他瞪大的双眼发出的凌厉阳光穿过他长长斜斜的刘海,他看见周敏瑜的锁骨有说不出的魅力。

他们凝神看了对方两秒后不自觉地眨一下眼,眼神错开后都去看对方的早餐。一个是包子,一个是馒头。他们会心一笑,仿佛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心思。他们一笑时觉得又害羞有愉快。他们心里都绵绵不绝地流动着涓涓细流。涓涓细流突然遇到一声崩裂的巨响,他们一惊。

是李世培大叫一声,他左手拿着的包子和右手提着的馒头都停滞在空中,胳膊还夹着一本课本。他看见吴淑世像看见鬼一样。

周敏瑜忍不住笑起来,她的眼睛哪也没看,也似乎把眼前的一切都纳入其中。吴淑世看着她也抿嘴笑着,料峭的风与他清瘦的身材尤为匹配。李世培看见周敏瑜因自己而笑,手里的肉馅也发出极大的香气,被风传得老远,留给第四个到教学楼的勤奋者品味。太阳升起后风就停了,他们各自读着手头里的课本,各自在心里想着一个人。他们在奇怪的相遇里也被奇怪的气氛晕染着,他们的情感仿佛都联系在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了。班长已经开了门,但是谁都不愿意先离开读书的行列,他们卖力地读书也沉浸于读书,仿佛已经忘记了一切烦恼了。

太阳像老头子在上课时巡堂一样,也出来巡视一番,似乎就是这个威武的老爷在昨晚暗地里对各自下好命令,如今他自己也按预定的安排出来巡查了。他很满意,于是发出温煦的光。温煦的光照在各人的身上,也照进各人的心里。渐趋微弱的风也笑笑:“他们的心情,只有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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