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聽到了大哥和大嫂的情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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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路上走着,突然聽到了警笛聲,我就特別緊張,就加快了速度,然後發現有兩個人像是在跟蹤我,我往圖書城方向走,他們也跟着走,我轉彎,他們也轉彎,我開始使勁往前跑,瘋狂地跑,他們也跟着我跑,我害怕極了,找不到出去的路,他們要殺了我…”

那時大哥在Z市工作,家在R城,同事打電話給家人,家人見到他時,他還在驚恐地發抖,眼神發呆地念叨着:“有人要殺我,有人要殺我。”

姑姑在陝西一家大醫院工作,直接去了那裏,醫生診斷結果:精神分裂。

大哥是大伯的兒子,在我們大家族裏排行老大。

我爺爺是知識分子,文革時被迫害至死,我奶奶一個人拉扯七個兒女長大,在村裏受人欺負,挨打受罵都是常事。

直到我大伯出人頭地,初中畢業被分到郵政局,從一個郵遞員幹到局長,家裏算是徹底翻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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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人都怕大伯,孩子們遠遠看着都怕,但也都敬重他,他是家裏的領路人,沒有他,就沒有全家人後來的好生活。

他以他的方式在愛着家裏的每一個人。

對我大哥和我二哥,他非常嚴厲。他們都學習不好,找關係參了軍,復員後,大哥去了移動公司,二哥還沒開始工作,剛談了幾場戀愛,在家裏書店接燈管時中電身亡。

那時,二哥不過二十一二歲。讀中學時,我們在一所學校,他是風雲人物,家裏有錢,人長的又帥,不愛學習愛打架,頂撞老師,出手闊綽,很多女生喜歡。

愛搖滾,桀驁不馴。

在部隊裏被收拾的很慘,大伯很少去看他,也不讓他探家。回來之後就像變了一個人,光鮮的外表之下,有一點唯唯諾諾了。

那時我剛上大學,身材變胖了點,他似乎有點不敢相信,幾年不見,曾經那麼可愛的妹妹並沒有如他想象中出落的亭亭玉立。我們始終回不到以前那種親密。

他復員後談了幾場短暫的戀愛,最近那個女朋友並不好看,是健身操教練。

我在Z市上大學時,接到家裏電話,要我和二姐(當時在Z市工作)立馬回家,路上遇到修路,大巴車停運,在一家小賣部的公用電話給家人聯繫時得知消息,我驚叫了一聲,然後淚如雨下。

我至今不太敢去回憶那些場景,現在寫下這些文字時,我都已經泣不成聲。

我大伯,那個那麼威嚴強大的男人,我不知道他內心的空洞要怎麼被填滿,他都不掉眼淚,也不在外人面前表現出脆弱,他表面裝作堅強的背後,要用掉多少悲傷才能將自己撐起來,不倒下。

大姆只是成日成夜的哭泣,叫喊,肥胖的身體都軟塌塌地蔫兒巴了。

若干年後,當大哥出現幻覺,診斷證明出來後,對於大伯家來說,是又一個晴天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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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得病時已娶妻生子,兒女雙全,工作上也兢兢業業,看似一番風順,生活波瀾不驚。

可童年記憶只會在體內隱藏發酵,黑暗力量在等待時機,伺機而動,給他致命一擊。

精神分裂,老家很多人都把它歸爲“神經病”的行列,說起來,就是這個人精神不正常。

醫生給大哥開了很多藥,每天都要服用,大哥精神狀態飄忽不定,有時會亢奮,胡言亂語,大多數時候會低落消沉,不言不語。

作爲丈夫和父親,他不能再工作賺錢,連些力所能及的家務都做不了,反而得有人二十四小時看護他,防止他想不開會自殺。

大嫂比大哥小六歲,年輕漂亮,生完兩個孩子皮膚依然吹彈可破,身材苗條,而且是國家公職人員,工作穩定,收入尚可。

朝夕相處的丈夫突然變成了這副模樣,不僅不能關心呵護自己,連起碼的交流都成了問題,還要去全心照顧他,真是不小的挑戰。

象是命運開的一個玩笑,只是有點過頭了,夢裏以爲是真的,醒來,它的確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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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間,每每家裏聚會,總能聽到長輩們討論大哥的事。

那時大家最害怕的,就是嫂子會嫌棄大哥,離婚改嫁。那樣的話,大哥真的就完了,精神世界該徹底崩塌,兩個孩子也將面臨跟着爸爸或媽媽的殘酷選擇。

但每次見面,大嫂總是陪着大哥,挽着他的胳膊,分開聊天時,她的眼神時不時落在大哥的身上。

大嫂從來沒有表現出對大哥的嫌棄,甚至一點點的不耐煩都沒有,只是無微不至的照顧着他。

長輩們都說,大嫂是福廕三代的好女人

雖然關係很親,但我大學畢業後到外地工作,跟大哥大嫂都沒有很深入地交流過,直到這次去西安。

大嫂子宮息肉需要切除,大哥陪她去。我正好去西安有點事情,於是,我就坐他們的車一起去了。

見到大哥時我吃了一驚,人整整瘦了一圈,將近一米八的個頭只有130多斤,那雙大眼睛雙眼皮如今深陷的有點嚇人,皺紋也很明顯。眼睛無神,沮喪,說話都有氣無力,不停嘆氣。

大嫂說,大哥近段時間沒有吃藥,又嚴重了,一個月掉了幾十斤,狀態也不對勁。

一路上,我們三個一直在聊天,我用我所知道的心理學知識去跟他聊,跟他講,我們回憶過往,分析他的每個痛苦,分享他的每個快樂。

沒有停歇地聊了五個多小時,第一次深入到了他的內心,看到了那個善良但曾飽受摧殘的靈魂,在自我否定的泥地裏打轉,怎麼都走不出去。

旁邊,是他相愛的妻子,着急地等待着他的迴歸。

到西安時,大哥已經笑容滿面了。大嫂說,你都能當你大哥的心理醫生了,要是能天天這狀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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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安的第二天晚上,我們在興高采烈地聊天時,發現大哥又不對勁了。他又陷入了一種消沉的情緒中,不停嘆氣,眉頭緊鎖。

問他,也不說話,只是搖頭。還會說些攻擊性的話,或者明顯邏輯不對的話。

晚上跟着姑姑和姑父去給他們上高三的兒子,也就是我弟弟送喫的,大哥非要讓姑父下車他來開,在車流湧動的大城市,他把車開得像賽車,猛睬油門轟轟響。

我都有點緊張,在後排坐着,也趕緊繫上了安全帶。姑姑和姑父也很寬容地沒有說他一句開得太快之類的話。

離開西安時,我都有點擔心他能不能正常開車。

路上,還是我們三個人。這時,他說出了內心的想法。

原來,那天看病時,嫂子直接跟着姑姑進了科室,外面是排的長隊,我大哥就覺得好像我大嫂是插隊了。

然後,他在外面等待的時候,排隊的長龍中有人因爲插隊吵架,一男人和一孕婦,很多人圍觀,但沒有人勸架。他走過去把那個男人拉開了,平息了這場戰爭。

但他的內心卻又起了大波瀾。明明自己的媳婦還插隊,我憑什麼還要管別人插隊?這不是說一套做一套?我是不是太虛僞?

這個問題讓他的自我有點分崩離析,難以統合。

我一聽,這換成誰都不是個事兒啊!明明做了件好事,卻又開始自我否定和折磨?但對於一個精神分裂症者,這些小事都可能給他帶來致命的痛苦。

我給他分析了下:我嫂子插隊是因爲跟着姑姑呢,姑姑有那麼多病人等着她,不可能排隊吧?退一步講,嫂子插隊了,但你做的事情是勸架,是好事,而不是勸別人不要插隊,這是兩件事,不矛盾的,對吧?

大哥一聽我這麼解釋,驚呼道:“對啊!我做的是勸架,不是插隊!那就不矛盾了!”

他似乎一下子釋然了。

臨潼服務區,我和嫂子從衛生間出來,看到我哥手指夾着一隻香菸,陽光照着,他衝我們倆笑,那笑容特別燦爛。想起我上大學時大哥去看我,宿舍裏的姐妹們都驚呼大哥超高的顏值,簡直就是劉德華。他是真的帥。

嫂子雖然也四十多了,但少女感依然很足。穿了一件白色T恤,一條長款的牛仔裙,腳踩小白鞋,毫無違和感。大哥也是白色T恤,與大嫂同色牛仔褲。

我突然想給他們照張相。嫂子挽着大哥的胳膊,正好躲在大哥的陰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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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一天晚上沒睡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等我迷迷糊糊醒來時,隱約聽到了歌聲,仔細一聽,是大哥和大嫂在跟着音樂哼唱。一首接一首,都是八九十年代的一些老歌。 

然後,聽到了這番對話。

“你覺得你在我眼裏是什麼樣的?我怎麼看你的?”嫂子有些嬌嗔地問大哥。

”嗯...不知道啊,挺崇拜吧?“大哥有點不太確定地說。

”對,有崇拜。你看看輕輕(我在家裏的暱稱)給咱倆照的這張照片,你多帥!我一點都不漂亮,都感覺配不上你。而且,你知道的比我多,連會唱的歌都比我多,什麼歌都能跟着哼幾句。而且,你很顧家,對我也好,是值得託付終身的男人。“嫂子這番話讓我有點喫驚,但她是真誠的,發自肺腑的。

”你也很漂亮啊!你一點也不差。“大哥對嫂子說。

”我覺得我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事情就是跟你結婚,跟你做什麼都願意,後半生也只想跟你在一起,我就知足了,很知足了。“嫂子說着,都哽咽了。

”有你,我也很知足。“大哥也哭了。

大哥一手握方向盤,另一隻手牢牢握住了嫂子的手。嫂子靠在大哥的肩膀上。

坐在後排的我,看着此情此景,心裏感慨萬千。大哥生病這麼多年,外人都有很多看不起,我作爲妹妹,有時也能感覺到大哥說話不靠譜,但嫂子依然能如此從內心深處仰望着他,願意跟他攜手共同度過最艱難的黑暗時光,期待着未來不遠處的光亮。

他們不管身處怎樣的逆境,相互陪伴,相互取暖,他們不孤獨。

這不是真愛,是什麼?

看到這樣的情景,我淚目了。多少夫妻健康有錢,但沒有愛,感受不到這份幸福。愛,真的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東西,是甘泉,是珍珠,是至上的美味,是治癒的良藥。

有了這樣的愛,大哥的痊癒是早晚的事。童年的傷口鮮血淋淋,在心裏敞着,我們就算看到了它,不是醫生,並沒有能力治療。或許心理諮詢師幾次的交談,就會有很大的改善。

大哥把我送回了家。臨下高速時,我拍拍大哥的肩膀,又拍拍嫂子的肩膀,說:”總會好起來的。我們一起努力。“

我們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我知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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