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鐘山。其子曰鼓，其狀如人面而龍身，是與欽䲹[péi]殺葆江於崑崙之陽，帝乃戮之鐘山之東曰鰩崖。欽䲹化爲大鶚，其狀如雕而墨文白首，赤喙而虎爪，其音如晨鵠，見則有大兵；鼓亦化爲鵕鳥，其狀如鴟，赤足而直喙，黃文而白首，其音如鵠，見即其邑大旱。——《山海經 · 西山經》
【試探】
龐大的鐘山洞穴中，黑暗如淵，不分晝夜。氣流四處亂湧，時而如微風輕拂，時而如狂風怒卷，分毫間變換不定，如同洞穴主人的心情。
一個虛無的半透明身影在氣流中漂浮不定，錦衣華服，英俊挺拔。可惜受到氣流的影響，讓這一副翩翩公子的身形時刻都在不停的扭曲着。
“欽䲹，你做得非常好。快散掉分身投影吧，避免被發現。在天帝身邊當差，要時刻小心行事。這次給你記一大功，等找個合適的機會回來領賞吧。”龐大的龍形身影從黑暗中浮現出淡淡的輪廓，洞穴中響起了威嚴的聲音。兩點紅芒在空中一閃而逝，那是凌冽而陰狠的目光。
“是，燭龍大人，還請早定對策，小神告退了。” 欽䲹將這具分身投影的神力全部激發出來，才堪堪在空中穩定住片刻身形，躬身施禮之後，華美飄渺的身影瞬間消散。
“該死的天帝，竟然將主意打到鼓身上。雖然鼓是個不爭氣的蠢貨，但畢竟是我的兒子，他就不怕逼急了我？說起來，他也就比我強一點點而已，安敢如此！”過了片刻，彷彿是再也壓制不住心頭的怒火，咆哮聲終於響徹了洞穴。要不是這個洞穴早已被燭龍煉製成了仙器，自成小世界，恐怕這一聲怒吼就要將整個洞穴震塌。
“葆江，出來吧。對這件事，你有什麼看法？”過了許久，急速震盪的空氣亂流和燭龍的心情一起慢慢平復下來，仍然暗含慍怒的聲音再次響起。
作爲燭龍陣營中少數幾個靠智慧效力的高階神，我知道自己是逃不過去的。從洞穴中的一處大石後面轉出來，我沒有急着回答，而是看着那個華美身影消散的地方，沉思了良久。不僅是因爲事情遠超想象的複雜，更因爲要先平復心中的震撼。
我才知道，原來我和欽䲹是同樣的身份。他是燭龍派到天帝身邊的臥底，而我，是燭龍派到崑崙山西王母身邊的臥底。那麼，燭龍爲什麼要讓我知道欽䲹的真實身份？
難道是要放棄欽䲹？又或是要放棄我？不，不對，燭龍讓我知道欽䲹的身份，必然是需要我主動配合欽䲹的行動。他並不敢真的跟天帝翻臉，那麼到時候欽䲹必死無疑，而唯一讓我不會記恨他的方法就是……讓我更早的死掉。這個推測，讓我後背一陣發涼。
臥底被主人放棄，以換取某種利益，對於上位者來說，並不是什麼不可接受的選擇。從作爲臥底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了覺悟。可是，我又怎麼甘心被當作隨便捨棄的棋子呢。
想明白這些，我深深吸了口氣，頭腦快速運轉，將一切理順之後，心中一陣冷笑。可惜燭龍並不知道，我和欽䲹的關係，遠不是他以爲的那麼簡單。他也不知道，我除了是他的臥底之外，還有別的身份。
“大人，天帝一直將您和另外三位掌管四方的天神當成是威脅，那麼找機會打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這次他在二公子身上動心思，恐怕是想試探您的底線。我猜天帝並不敢真的拿二公子如何，一旦試探出底線，必有後手挽回，不會直接翻臉。只不過，二公子這次是要受一番磨難了。”我小心的組織着語言，儘量順着燭龍的意思說下去。
“哼！讓鼓這個不爭氣的東西受點苦也好，長點教訓，省了到處惹是生非。葆江，這次要靠你了，既然天帝想找麻煩，我也要讓他有點損失纔行。聽說，西王母讓你看守丹房，她手中的那幾顆神魂丹，我也早想分一杯羹了。你知道該怎麼做。”
“是，大人，我會配合鼓和欽䲹演一場好戲，至少爲您帶回兩顆神魂丹。”我恭敬的行禮，沒再多說什麼，分身投影逐漸消散。
洞穴中，那一對陰冷的紅芒再次閃爍了一下，隨後歸於黑暗之中。
【三重】
“哎，命運之玄奧，真是難以揣測。即使是我，也無法看破全部。誰能想到，你被我派到燭龍身邊，盡然又被他派去西王母那邊。葆江，在人間，你這是不是應該叫三重臥底？”七彩霞雲之上，灰白的光團在緩慢的捲動着，從中傳出的聲音空靈、飄渺、直入靈魂。
我恭敬的站在遠處，低頭不敢直視。天帝就在這光團之中，沒誰能看清他的樣子。對我來說，這個從天地初開就站在世界最高處的主神，擁有着無法理解的力量。然而，在那些同樣站在巔峯層次的神看來，比如燭龍，比如西王母，天帝也不過是稍微強一些而已。
這便是世界最本源的規則，制衡。也是命運得以施展的根本原因。否則，天帝掌控一切，還能允許命運遊離在外嗎？命運創造變數，變數帶來活力，所以，這世間才能如此精彩，才能生機勃勃。
“主上，我覺得燭龍並不是看破我的身份，纔將我派去西王母身邊。他是真的對西王母的丹房動了心思。而我是他屬下之中，丹術最好的一個，也只有我纔有機會得到西王母的認可。”一瞬間的出神，並沒讓我傻到順着天帝的話說下去，反而聽出了他話中隱含的疑問。
“嗯，我也是如此判斷，否則，燭龍不會放過利用你的機會，更不會將事情的主導權放在你手上。既然他要渾水摸魚，那麼我也將計就計吧。西王母的的神魂丹，讓燭龍得到兩顆又有何妨，如果能讓他們因此反目，也是不錯的選擇。”空靈的聲音更加溫和了一些，天帝果然沒有在糾纏什麼三重臥底的說法。
上位者關心的始終是事件的掌控權。至於結果，有了掌控權，想要什麼結果就有什麼結果。先後在三位頂級主神身邊效力，對此我早就有了深刻的認識。否則又如何能獲得他們的信任和賞識，如何獲得“三重臥底”這麼個看似搞笑，實則利益無限，又危險無比的身份。
“那麼，敢問主上，欽䲹……”天帝的暗示我聽明白了，不需要繼續這個話題，但對於欽䲹，我還是要表現出該有的疑問，否則反而會引起天帝的懷疑。只不過，話說一半就夠了，天帝對此的反應，要比他的話能給出更多的真實信息。
“欽䲹嗎，不必在意，他也是我的屬下，只不過，是被我策反的。我會讓他配合你。如果你們出了意外……我手中也還有幾顆神魂丹，總能護住你們的。”
我心頭猛的一震，後背瞬間爬滿了冷汗。天帝不僅知道欽䲹是燭龍派到他身邊的臥底，竟然還策反了他。那麼，欽䲹向燭龍泄密的事，也必然是天帝的授意。幸好，幸好我如實彙報了燭龍的謀劃，否則……這幫老傢伙，果然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那麼，這對我來說，是否也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呢？一個可以突破層次的機會，一個站在與天帝、燭龍同層次的機會。一個兇險萬分，代價巨大，卻萬年難遇的機會。爲此，我可以放棄什麼？
頭腦中的思緒更亂了，但彷彿有一條路正從繁雜的思緒中逐漸清晰起來。我不知道路的盡頭是什麼，也看不清路的兩側有什麼，我唯一知道的是，這條路的出現，本身就是個奇蹟。
【背叛】
“事情就是這樣，我已經把所有隱情都告訴你們了，剩下就看你們怎麼抉擇。”我說完最後一個字，一口濁氣也跟着吐出來。不再言語，只是靜靜的看着對面兩個滿臉驚疑不定的神二代。
“葆江大哥，沒想到，原來你也是臥底，而且比我還狠，竟然是三重臥底。我在天帝和燭龍之間周旋就夠頭疼的了，你是怎麼同時搞定三位主神，還不露馬腳的？”震驚過後的欽䲹，沒有爲自己兇險的處境擔心，反而是對我欽佩不已。這讓我心中一凜，警兆頓生。
“喂喂，你倆可真行，一個是我爹的叛徒，一個是我爹身邊的臥底。雖然那老東西眼裏從來就沒有我，只有我那死鬼大哥，但你倆合起夥來幫天帝坑他，這不是打我臉嗎？咱們還是不是好兄弟啦？”鼓在一旁鬱悶的說道，語氣中只有無奈，沒有半分爲燭龍擔心的意思。
鼓的反應很正常，他是燭龍與一位人類女子偶然的產物，雖然也繼承了神體，但神格有先天缺損。再加上母親的卑微，這讓鼓無論在父親面前，還是在衆多神二代中，都備受冷落和歧視。也就難怪他對燭龍這個父親不僅毫無尊敬，還懷着深深的仇恨了。
只不過，他這番話是不是有點太正常了？正常到沒有任何一點點異常，這本身就值得懷疑。人類說事出反常必有妖，其實對於心思縝密者來說，事態過於順利，或反應過於正常，也通常有“妖”。
我不動聲色的再次提高了警惕心。好在，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中。無論他們作何反應，只會影響後續的過程，不會影響我對整個事件的掌控。當然，對於他們來說，這就是生與死的抉擇。
“很明顯，鼓，天帝本來就是要拿你試探燭龍，這一劫你很難逃掉。現在燭龍又要利用你盜取神魂丹，你的安危早就不在他的考慮之中了。”我淡淡的對鼓說道，隨後又轉向欽䲹。
“欽䲹，你的處境更兇險，一旦你們盜取神魂丹，無論是否成功，天帝必然下殺手。到時候，也許燭龍礙於面子還會保下鼓的一條殘命，而作爲臥底的你，必死無疑。”這是傻子都能想明白的，根本無需我多解釋。
“我能想到的，你們現在有兩個選擇。第一，順着他們的期望將戲演下去，我會幫你們盜取成功，然後祈求奇蹟出現。最可能的結局是，一死一殘，一個魂飛魄散，一個幽禁萬年。第二，不安套路出牌，演另外一場戲，只不過……”說道這，我故意爲難的猶豫起來。
“哎呀，我的葆江大哥，只不過什麼呀，你到是說呀，第一個選擇我是必死，就等着你這第二個選擇救命呢。”欽䲹迫不及待的追問，這與他剛纔的反應簡直天壤之別。
“就是呀，葆江大哥，咱們這麼多年的好兄弟了，我能有今天，全靠你和欽䲹暗中照顧。有什麼你就說吧，我都聽你的。”鼓也跟着表態。可他這種近乎於無腦的信任，反而讓我猛然意識到問題所在。難道他就沒想過，爲什麼我和欽䲹都只與他暗中往來，從不讓別人知道我們三個的關係嗎，他真的這麼傻嗎？
“只不過……你們要在執行盜取計劃之前，就相互攻擊，必須動真格的，直到兩敗俱傷，我會在危機時刻救下你們。然後，我就可以密報天帝和燭龍，說鼓識破了欽䲹的慫恿，認爲欽䲹在拿他當槍使，所以才大打出手。如此一來，你們雙雙重傷，藉機修養個千八百年合情合理，也就算躲過了一劫。”我看着他們，用最鄭重語氣說道。
兩人都沉默了，我的神宮中陷入久久的寂靜。我知道他們在用神識相互交流，我也知道，其實還有第三個選擇。只不過，這個選擇必須由他們自己想出來，然後自己做抉擇。如果我前面的懷疑是對的，那麼他們不可能想不到。
“葆江大哥，其實還有第三個選擇……”又過了很久，欽䲹終於說出了我最不想聽到的話。
“哦？是什麼？”我心中嘆息一聲，表面卻裝作驚訝的問道。
“那就是，將一切都推到你身上，所以……你去死吧！”隨着欽䲹的話出口，手中一道精芒乍現。於此同時，鼓也瞬間出現在我身後，一掌劈向我的後心。
我強行壓制住躲閃的本能，只是調集全部神力護住神格，硬生生捱了兩人的強力攻擊。就在我被打飛出去，身體在空中旋轉之時，兩顆丹藥被我悄悄送入口中。一顆固魂丹能短暫護住我的神格和神魂，另一顆是罕爲人知的幻魂丹，能造成神魂消散的假象，除非有主神級別的實力，否則必然信以爲真。
同時，兩道神符，帶着早就寫好的信息，從我的神宮頂上無聲無息的激射而出。一張飛向了七彩霞雲之上，另一張向着崑崙山西王母的神宮飛去……
【軍師】
“事情已經結束了，天帝以爲你被鼓和欽䲹殺了，暴怒之下也將他們擊殺。果然如你所料，爲了避免跟燭龍翻臉，天帝向我要了兩顆神魂丹，可惜他萬萬想不到，我提供的兩顆神魂丹都是殘次品。哼哼，這老傢伙自己手裏也有，竟然還找我要，真是不要臉。不過，連這一點都猜對了，你可真稱得上算無遺策。”西王母慵懶的靠坐在神座上，語氣中滿是對天帝的不屑和鄙夷，這與她平時端莊的儀態完全不符。
“這次多虧了殿下及時嚇退他們，小神才能依靠固魂丹和幻魂丹保住性命，還能因禍得福。經過此事，天帝和燭龍都以爲我身死神散，所以小神再也不能在神界出現，也就沒了任何退路。從今往後，小神願意全力爲殿下效力，還請殿下收留。”雖然這是早就心照不宣的交易內容，但我還是要親口說出來，這是爲下之道。
果然，西王母露出了一個你很識趣的微笑，沉吟片刻後說道：“那兩顆救治鼓和欽䲹的次品神魂丹，讓他們變成了兩隻神志不清的畜生，正在人間爲禍，我已經知會了人間的堯帝，相信他們很快會被再次誅殺。到時你就再無後顧之憂，不知還有什麼是我能幫你的？”
“還請殿下在這崑崙山中賜予一間密室，容我在內修煉，您賜予我的那顆神魂丹，我會盡快服用，然後靜修一段時間，希望在萬年之內能再用突破，到時就能更好的爲殿下效力了。“我毫不猶豫的說出了幾乎是必然的打算。
“嗯，我也覺得這是最好的安排，密室已經準備好了。說來也巧，就在崑崙山東側，離天帝擊殺鼓和欽䲹的地方很近很近，相信你會喜歡的。我估計少則萬年，多則十萬年，我就有用到你的時候了，到時還請助我一臂之力，未來的軍師閣下。”西王母閉上了眼睛，擺了擺手，示意我可以退下了。
我恭敬的施禮，緩緩退出神宮。“提醒我不要再背叛嗎？軍師？要是真信你，我就不配這個頭銜了。嗯……是進入四重臥底的身份，還是回到雙重臥底的狀態好呢？這是個問題。”我在心中冷笑着想，騰身而起的瞬間，手中的一顆丹藥被我捏得粉碎。
2020.0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