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柴之辨

柴。柴米油鹽醬醋茶,以柴爲始。

可想而知,柴的重要性。米是維生的,但米無柴煮不成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巧婦更難爲無柴之炊。上世紀70年代下鄉時,在內蒙青年點,爲保證點裏伙房的燒柴供應,負責生產勞動的副點長常常安排全點的男同學漫山遍野地去砍柴。沒有燒柴,誰也喫不成飯。

砍柴好像挺容易,但讓知青去砍柴,首先得讓他們知道砍什麼柴。現代人說話比較麻煩,因爲大多時間用的都是抽象概括性的詞。比如說燒柴,泛指一切可以放進竈臺生火的。所以,下任務時得說明白。有人要去砍樹木枝幹,直徑一寸以上的,兩寸或腕口粗的,燒起來火硬。有人得去砍小拇指粗細的枝子,還有棘條,用來引火,添火。

這話要古人來說就簡單清楚了,因爲遠古的詞基本都是具體詞,一樣的東西如果有區別,就用不同的詞來表示。比如,《禮記·月令》之句,“乃命四監收秩薪柴,以共郊廟及百祀之薪燎。” 這裏的“薪”與“柴”都是用來燒火的,卻因着大小的差別,稱呼就不同了。鄭玄的解釋是:“大者可析,謂之薪;小者合束,謂之柴。” 這也合着《說文解字》對柴的解釋,即“小木散材”。所謂釜底抽薪者,指的便是那可燒成旺火的大柴。亦是燒炭之材,如白居易《賣炭翁》(唐)裏的“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所以,上山砍柴,都去砍那隻能用作薪柴的樹木,因爲它們無法成才。西漢劉向在《九嘆·愍命》中爲屈原打抱不平,指責王室昏庸時,就有這樣一句話,“折芳枝與瓊華兮,樹枳棘與薪柴” (注),即摧毀拔掉鮮花,以栽種荊棘與不成材的樹木,意思是良莠不分,排擠賢良,任用無能(薪柴即無用之輩)。

當然,這都是舊意識。花有花的功用,柴有柴的需求。廣栽薪柴之木,抗風固沙,綠化都市,正所謂各盡其用。用人之事,斷不能沿襲古人那種所謂賢良小人之別的陳腐觀念,應抹除那種“培養提拔”式人治社會的遺痕。否則,永遠跟不上現代國家治理、管理的需求。

上過山,砍過柴的,看到鄭玄的這個“大者可析,謂之薪;小者合束,謂之柴” ,一定會覺得他的註解簡潔而形象。我們砍柴時,常常會遇到這類情況。

我們那裏的柴就分兩種。一是樹枝,一是荊棘。樹枝多爲紅松、落葉松、白樺及柞樹等的枝幹,荊棘則主要是刺棘,或酸棗木。樹枝爲拇指粗至兩寸左右,火硬,且經燒。荊棘如柳條,火軟,又不經燒。伙伕如何搭配使用,我們不管,只管砍來便是。用不着分工,有喜歡砍樹枝的,有願意斬刺棘的。

開工的鐘聲一響,大家各自帶了砍刀繩子,前山後山尋各自的目標去了。我和室友均喜歡砍酸棗木,一是不需要翻山越嶺的四處尋找合適的枝幹,二是砍起來也無需費太大的勁。只要一不怕棘刺扎手、紮腳、扎腿、扎後背、扎脖子,二不怕砍出蛇來嚇破了膽就行。荊棘叢生,漫山遍野。不需爬多少山,不需花費多長時間。所以,砍木的同學揹着乾糧袋早早出發,我和室友則可以玩到吃了午飯後再奔向酸棗木。

何爲酸棗?傳說與大棗同源。大棗酸棗,一甜一酸。甜者爲大,酸者爲二。二的古字爲貮,加木字旁爲樲,是爲酸棗之古稱。常言道,大者立,二者匐。同樣由兩個“朿”(音刺,木芒,刺也)組成,大棗爲棗,直立者;酸棗樲爲棘,匍匐者。酸棗木,說是木,其實是叢,灌木也。抱團擁簇而生,而蔓延,而鋪展。

所以,上了山,眼前常是茫茫棘叢,無從落腳。欲往上去,要麼劈荊斬棘,要麼尋羊腸小路繞行。繞道山上,順着棘叢,橫行斬去。棘刺扎人,一般是不敢動手的。鋒利的鐮刀,既是砍斬的工具,又是摟扒的工具。砍倒一片之後,估摸着夠兩人的份兒(每人大約100多斤),便開始捆紮。

捆紮是個技術活,要把鋪在草叢上的棘條收集、擠壓、穿插到一起,綁成一人多高可以揹負的柴捆。捆好後,或蹲或坐,兩人相幫着對方把柴捆像背書包一樣背起來。然後,艱難地站起來,左搖右擺,再頓幾頓,保證柴捆不會在下山時散落,或被路上的荊棘掛散。

一旦散落就慘了。到了這個時候,總是筋疲力盡,飢渴交加了。而且散落的棘捆遠比開始捆紮時難以打包。尤其下到半山坡才發現散落,回頭望去,那就是一山坡啊!而且大多都散落在荊棘叢中,失魂落魄般地飄搖着。怎麼撿拾回來?撿拾回來又怎麼重新打包?身前身後都是荊棘,往哪裏鋪展開?紮緊的繩釦環環相套,深入棘刺之中,哪裏會那麼輕易地解開?如果再看到人家小組到了山腳,徑直地往點裏走去,等待過秤清點,等待着晚餐的鐘響,沮喪焦急之心剎那間鋪天蓋地而來,會壓得你欲罷不能,欲哭無淚。

倘若遇到大雨,便更加慘不忍睹。背上荊棘瞬間加了重量,腳下草坡立馬變成滑道。山坡若無荊棘當道,便連滑帶摔加哧溜,到得山腳,早已是鞋襪分家衣溼透,人成泥猴臉淌漿。若有荊棘當道,那便更慘。摔一跤,柴捆便被荊棘鉤住。欲站不能,欲躺不行,走不得,退不成。兩人只能相互幫襯,劈荊拔刺,且戰且行。到得山腳,早已是從下到上血跡斑斑,連刺帶劃,傷口累累。

圖省事,圖輕鬆?這就是代價。代價雖慘重,卻並不常有。人嘛,習慣於輕車熟路之事,更有那好了瘡疤忘了疼的行爲心理。非不得已,輕易不會改弦易轍。所以,還是圖省事圖輕鬆地選擇劈荊斬荊。

有時,看伙伕往竈口中添加棘條,一陣油溼的吱吱,一陣轟然的火苗。轉眼又得添加。一下午的廝殺,漫山坡的浴血奮戰,不過一袋煙的功夫便煙消灰滅。那一身身的傷痕,卻要經年的療養。而今回首,有多少荊棘柴木經得起千家萬戶竈臺那日復一日的吞噬?留給山河的傷痕,又要多久才能撫平?


注:

“折芳枝與瓊華兮,樹枳棘與薪柴。”

此處“樹”爲種植,“薪柴”則喻不成材之樹木。不知爲何被各家(包括名家)或直譯爲“薪柴”,或翻譯成“燒柴”、“柴火”等。繆譯也。

2020-09-03

2020-09-04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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