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規

抗戰時期,聯大學生像陰溝裏的鵝,顧嘴不顧身,大多數男生都邋里邋遢,褲子破了找根白線,把破洞處系成個疙瘩,只要不露肉就行。

他是個例外,總是整齊清爽。

雖說四五年來,沒添置過新衣服,不過,家裏帶來的衣服,他穿得很仔細,都是自己洗,換洗也很勤。

他還會做針線活,會裁會剪,一件襯衫的肩頭穿破了,他能拆下來,把下襬移到肩頭,倒個個,縫好了,依然是一件完整的襯衫,還能再穿幾年。

這樣的活,大概很多女同學都幹不了。

他也從不做兼差賺錢,滿足刀子般的食慾,4年幾乎只吃食堂飯。

他叫蔡德惠,是生物系的高材生,一畢業就當了助教,坐辦公室。

他對門辦公室是化學系高教授,爲人嚴厲,人稱高閻王。除了科學沒有任何娛樂愛好,就喜歡種花,且只種一種,劍蘭。

這是在美國留學時養成的愛好,他專門帶回了花種,在院子裏種了一大片美國劍蘭。

昆明近日樓有個花市,高閻王這些花是要賣錢的。靠着賣花,高教授生活提高不少,飯桌上常見葷腥,週六還能燉只母雞。

大家對這片花更加敬而遠之,不敢走近,更不敢停留。

可高教授唯獨看蔡助教順眼,請他去看劍蘭。

因爲高教授相信,這是個很有出息的年輕人,是真正做學問的人。

蔡也很喜歡這些異國名花,常擔水來幫高教授澆花、鬆土、治蟲。

蔡常盯在辦公室裏,很少出去走,交遊不廣,但並不孤僻,經常會有老同學新朋友來看他,除了聊天,就是看他採集的稀有植物標本。

去他那的同學,出門時,總要看一眼門外朝南院牆上,一個奇怪的東西,這是一個日規,他自己做的。

所謂“做”,其實很簡單,找一點石灰,跟瓦匠師傅借一個抿子,在牆上磨出一個規整的長方形,長方形的正中垂直着釘進一根竹筷子,筷子的影子落在雪白的石灰塊上,隨着太陽的移動而移動,這是他的鐘表。

他原來是有一隻懷錶的,後來壞了,就一直沒有再買——也買不起。

他只要看筷子的影子,就知道現在是幾點幾分,不會差錯。

他做這樣一個古樸的日規,一半是爲了看時間,一半也是爲了好玩,增加點生活上的情趣。

凡熟悉他的人總不免引起點感慨,覺得這個現代古物和一個心如古井的青年學者,倒是十分相稱的。

可惜天妒良才。

他病了,不久,死了。死於肺結核,他的身體原來就比較孱弱。

大家都非常惋惜,高教授聽說後,心裏更難受。這天是週六,高太太燉了雞,噴香!高教授忽然想起,蔡要是每天喝碗雞湯,也許不會死。

汪曾琪在《日規》中記述了一個儒雅上進的可愛青年,在平淡的日常中娓娓道來,去令人無法抑制深切的惋惜。

感嘆當時的醫療條件落後,沒能留住一個優秀的青年,在大好年華就抱憾而逝。

從另一方面來說,每個人來世間走一遭,有些人雖如曇花一現,卻將美好長久留在人們的記憶中;有些人雖然活過古稀,失去後卻再難留下一絲痕跡。

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位年輕的蔡先生,也算度過了無憾的一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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