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区风云录 十九(故里)

梦鱼心下一凛,暗道:“冰儿这般做法,与密码老妖又有何区别?同样是要将我拘禁起来!不行,不行,待腿伤愈,寻个机会溜走!”

阮冰见梦鱼又不出声了,便问道:“鱼哥哥,我是不是好凶?”梦鱼笑道:“是有些。”阮冰委屈道:“我对别人凶,可从未对鱼哥哥凶过,旁人都好说我凶,鱼哥哥绝不可说冰儿凶的!”梦鱼忙道:“是,不凶。”心下兀自盘算逃跑之计。

阮冰叹口气,道:“我刚刚也是着急我俩分开,才会说不许你离开冰雪阁的。鱼哥哥,只要你心里有我,不舍与我分开,我又怎会约束你?你不要太担心这事啦!”

梦鱼心下一甜,想道:“冰儿原来猜出了我的心思,怕我多虑,便安慰我了。她待我确实极好,又能体贴,又能逗趣,有她在旁便觉开怀舒畅。可是……可我一心惦着水迷离,早晚想着水迷离,又如何坦然面对她?在找到水迷离,将那些爱恨恩怨做个了结之前,我又怎能再动情别人?可……可我杀了水迷离后,也是活不了了……唉,冰儿,终是鱼哥哥对不住你了。”

阮冰又帮梦鱼搓洗了一会儿后,娇道:“鱼哥哥,我累啦,你瞧瞧自己洗干净没?”梦鱼低头一见,一桶清水已成乌黑,再洗却是越洗越脏了,便笑道:“早洗好啦。我见你洗得起劲,便未喊停。”阮冰笑着拍了梦鱼脊背一下,骂道:“大坏蛋!”

梦鱼待要以一手一足撑持着桶沿起身,却是一愣,道:“我无衣衫可穿了。”阮冰笑道:“好办!我现在就去找几件,鱼哥哥,等我!”说罢,拽了遮眼布,从窗户飞蹿出去。

才过一柱香时分,阮冰便从窗户跳了回来,手中捧着两套士人服饰、一条床单,和一块手巾。梦鱼道:“怎么不是丐服?”阮冰笑道:“丐服哪儿有卖的?难道要我找个叫花子,从他身上剥下来么?”梦鱼道:“也是。你快将眼睛蒙住,扶我出浴吧。”

阮冰应了一声,却先去将床铺换了新床单。随后戴上遮眼布,回到浴桶边,将手巾交与梦鱼,再紧托住他双肋,将他如婴儿般高高举起,脱离水面。梦鱼忙将身上流水擦干,又道一声:“善矣。”阮冰便纵身轻轻一跃,直接将他从浴桶中带至床畔。梦鱼吓了一跳,笑道:“我还以为你不等我穿上衣衫,就要带我飞出窗外,让我光溜溜地游街示众呢!”

阮冰扑哧笑道:“我才舍不得呢!鱼哥哥只好我一个人看的……”说着话时,已将梦鱼抱至床上。其后为他穿衣时,为避免不慎触及私处,便只为他披衣套裤,再由他单手自行系束。费了半天劲,终是着衣完毕。

阮冰将遮眼布揭下,端视梦鱼半晌,拍手喜道:“白白净净,差不多变回原来的鱼哥哥了!”梦鱼笑道:“为何是差不多?还差了哪些?”阮冰不答,却叫梦鱼面朝里坐,背对于她。梦鱼道:“做什么?”阮冰笑道:“披头散发,难看死了!当然是给你束发髻,戴冠弁了!”梦鱼笑道:“披头散发三个月了,倒也觉得适意,再束发戴帽,反倒不惯。”说是这般说,仍挪向里坐,让阮冰为他整理了头发。阮冰为他戴上唐巾时,他却想起那顶水迷离赠予的、已遗落大海的“定情物”,心下一痛,不禁又怔怔回忆起与水迷离相处的那一个月时光。

待回过神时,却觉阮冰已不在身后,便慢慢挪转身体,使面朝于外。却见阮冰手持一把匕首,刃尖直指他的心口,朝他悄悄走来。他大吃一惊,暗道:“冰儿晓得我在想水迷离,因爱生恨,要杀我来了!”孰料阮冰弯身捧腹,哈哈大笑道:“鱼哥哥,你吓得脸更白啦!”

梦鱼长出一气,微嗔道:“没事开这等玩笑!”阮冰笑道:“谁与你开玩笑啦,我拿这小刀是来给你刮胡子的!”梦鱼忙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阮冰笑道:“非也非也!第一,四个月前,你面部光洁,只上唇留有薄薄胡子,可见你平日也是打理过的,却也没见你说孝不孝的问题;第二,古来礼法,未有子嗣者,或是父母健在者,只宜留上髭,不宜留下须,你既无子嗣,父母也好好活着,下巴和腮帮上却乱糟糟的,当然要刮干净了;第三,你断手断足,早伤了身体,已经是不孝了,何妨刮一刮胡子,多一不孝;第四,你与我公公不合,也是不孝了,又何妨刮一刮胡子,多一不孝;第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古人只说了身、体、发、肤,又哪儿提到胡须了,胡须当然是好刮的;第六,我爸爸最讨厌留着一把长须之人,鱼哥哥要做我爸爸讨厌之人么;第七,鱼哥哥一亲我,这把胡子就扎得我面孔痒痒,若是亲我……亲我嘴上,那胡子扎进我鼻子,我一痒痒,打个喷嚏,就……就……哈哈……就亲不成嘴啦!”

梦鱼被说得哑口无言,无可辩驳,只得任阮冰拿着匕首给他剃须。其实江湖中人对于繁文缛节并不看重,除虬髯大汉,或是武功高强、德高望重的老者外,大多是剃去胡须的。原因有二:其一,与人打斗时,若胡须过长,极易被对方抓扯,成为自身弱点,剃去之后便无此顾虑;其二,剃须则能区别于士人儒生、平民百姓,以示自己是江湖中人,也表明自己离家闯荡的决心,与僧人剃发剃须道理相似。不过江湖人士大多也会留下上唇短髭,以证明自己并非阉人。梦鱼浪迹江湖,也与其他年轻江湖客一般,剃光了下唇的须及腮边的髯,只留上唇淡淡一层髭。只是这三个月在海上漂泊,自是没有心思与工夫打理胡须,现下便围着脸面长了一圈,且又长又乱,实在有碍观瞻。

阮冰用匕首将梦鱼下巴腮帮上的乱须刮净后,又拿剪子修剪他唇上胡髭,还边笑边关照道:“你别乱动呀,万一剪到鼻子,鼻子掉了下来,我可亏死啦!”梦鱼道:“我鼻子没了,怎么亏的是你?”阮冰笑道:“我夫君没了鼻子,我还不亏么?”梦鱼忍笑道:“那你可别再笑了,你这一笑,以为是我在动,其实是你在动。”

一顿饭工夫后,阮冰便将梦鱼打理一新,又是端详了许久,笑道:“这下鱼哥哥变回我一直记得的那个样子了!”梦鱼闻言,心头涌起阵阵暖意,却又面露苦笑道:“你是开心了,其他人也都开心了,只要我一露面,马上就能叫人认出捉去。”阮冰“哼”一声道:“谁敢?”又轻声道:“只要鱼哥哥和我在一起,谁也动不了鱼哥哥!”说着,凝望梦鱼脸膛。梦鱼也觉阮冰愈发窝心,便也微笑注视着她。

四目相接良久,阮冰忽而心潮澎湃,脸庞通红,便凑上嘴去,与梦鱼吻在一起。梦鱼只觉柔腴入口,馥郁盈鼻,不禁心荡神迷,魂摇魄乱,将阮冰紧紧抱住。阮冰“唔唔”两声,一手勾住他头颈,一手抚抓他后背。眼见二人便要躺倒于床,做出更为亲暱之举,梦鱼心中忽地响起一个声音,不断在喊:“水儿、水儿、水儿……”当即收回神魂,将阮冰推了开去。

阮冰有些委屈,道:“怎么啦,鱼哥哥?”梦鱼摇头强笑道:“还未成婚,不当……不当越礼。”阮冰心头掠过一丝难过,好在她天性爽朗,并未伤心,片刻后便笑道:“也是!等我们回了冰雪阁,过好年后就成亲,到时……到时……就可以了……反正也没多久啦!”梦鱼轻“嗯”一声,心中大乱。

阮冰道:“鱼哥哥,今晚我们就上路,舟车劳顿,你先歇一会儿吧,我准备些盘缠。”说着,仍坐于床沿,却面向桌子,从包袱中取出一些茄袋和小石子,欲备“盘缠”。

梦鱼尚在恍惚中,怔怔问道:“冰雪阁在哪里?”阮冰笑道:“在关外长白山上。”梦鱼一惊,立时清醒,道:“那么远?居然在奴儿干都司!”阮冰笑道:“地远人稀,才好遁世呀!而且长白山上可漂亮了,以前每年暑季,爸爸都会带上一家子去天池住上一阵。鱼哥哥,等到这个夏天,我也带你去天池玩儿,好不好?”

梦鱼猛地一下醒悟,眼下阮冰与他的关系,不正是当初他与水迷离的关系?只是身份交错罢了。当初他也曾打算带水迷离去隐居世外、游山玩水,结果却是水迷离将他骗去东瀛,要他叛国。而眼下阮冰计划着与他的美好将来,与他当初可谓一模一样,可他却一心想要摆脱她,当真是与水迷离一般绝情寡义了!想至此,不禁猛打自己一个耳光。

阮冰背对梦鱼,未见其举动,只听得打声,便回转过身,关切道:“怎么了?”梦鱼不忍说出苦衷,只强笑道:“有只蚊子。”阮冰见梦鱼脸上红肿一块,忙拿手去揉,道:“冬天怎么会有蚊子?”梦鱼无可应答,只好想法转移话头,却见桌上摆满了茄袋和石子,便道:“这是什么?”阮冰咯咯笑了起来,道:“这是‘盘缠’呀!”

梦鱼奇道:“石子怎能当钱使?”阮冰笑道:“石子当然不能当钱使,可是能换钱呀!”梦鱼恍然道:“我明白了!你将石子装入茄袋,随后……”阮冰笑道:“随后在街上客栈酒楼里,见哪位老爷少爷有钱,便将他装满银子的茄袋偷来,同时将我装满石子的茄袋送他!”梦鱼哈哈笑道:“好一计‘狸猫换太子’!”阮冰笑道:“什么狸猫换太子呀?这叫投桃报李、礼尚往来!”梦鱼笑道:“只是你偷便偷了,为何又要塞个茄袋给人家?”阮冰笑道:“我偷了人家沉甸甸的茄袋,人家袖兜、腰兜里一下空了,不是立时便能察觉?”梦鱼笑道:“那等人家老爷和少爷要付账时……”阮冰咯咯笑道:“便用石子付账啊!”梦鱼笑完,更觉舍不得阮冰,便抚她秀发苦笑。

阮冰不察其意,继续将石子一颗颗装入茄袋中,又道:“鱼哥哥,你要是睡不着,便看看我偷来的武学秘籍中,有哪些是你没见过的,随便翻阅一下,打发时间也好。你摸着我脑袋,我头皮好痒的。”说着笑了两声。梦鱼答应,便伸手将桌上包袱取于身前,却见其中几本秘籍中,竟有一本《雁荡剑谱》,忙问道:“这剑谱不是被你用剑切碎了么?”

阮冰笑道:“被剑切碎的只是一册寻常话本,我正好读完,便用来气气那刘今礼了。我辛苦偷来的秘籍,怎舍得毁去?”梦鱼失笑道:“那刘今礼为了一册话本,丢了两条胳膊、一根舌头、牙齿若干,真是亏到连东山再起的本钱也没了。”阮冰道:“谁叫他想杀我?他若不是想将我俩置于死地,我又怎会对他那么狠?况且他识破了我的假话,我不取他性命,就只能砍他双臂,割他舌头,叫他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

梦鱼道:“你和青城派有仇么?为何非要挑起青城、雁荡两派敌对?”阮冰笑道:“没仇呀,根本不认识!只是想看看‘正经人’和‘不正经’打起来,是怎么个好玩样子!”梦鱼哑然道:“你这小魔女。”阮冰笑着轻轻“哼”了一声,显然是将“小魔女”当作了夸赞。

梦鱼又道:“雁荡剑法,《武林志》倒是收录的,我也熟记于心。只是我观雁荡五子的剑法,似乎只是照着剑谱中的招式在依样画葫芦,而未得其中真髓,否则我们也不能那般轻易脱身。”阮冰笑道:“这些小老儿练出点微末技艺,就沾沾自喜、自高自大起来,又仗着祖师先人的名头,从此忙着交际应酬、互相吹捧,还哪有时间精研武功?武艺当然是早早就止步不前了!”梦鱼道:“确实如此。当火器出现后,其实整个武林的武技全在退步,大家都认为武功练得再高,也打不过鸟铳火炮,便全疏懒了。也许再过数百年,火器更好用时,便无人再去练武,无人再会武功。”说罢,长叹一声。阮冰侧过身子,柔声道:“鱼哥哥,只要我们俩快快活活过一生就好啦,其他事你无须管,也管不了呀!”

梦鱼点头作应,又道:“我还要去城里的海龙会总堂一次,参与公审凤凰夜卿一事。况且臭屁股迟迟不见我现身,又不知我行踪,怕是会担心。”阮冰摇头嘟嘴道:“不行!你这一去,又要身陷险境!那凤凰还是麒麟什么的,自有众人去审他,也不缺你一个呀!还有那臭屁股香屁股的,他会担心你,我就不会担心你?是朋友重要,还是老婆重要?”

梦鱼为难道:“这……这……”阮冰摇着他手,娇道:“鱼哥哥,你就听我一次话,好不好?”梦鱼游移不定。阮冰又道:“你这一去,少不得要两三日。我们本也赶不及回冰雪阁过年了,只好过个元宵节。你若再去审那个死凤凰,连元宵节也赶不上啦!我妹妹每年都会做好多元宵,挂好多花灯,今年一定也是,就等着姐姐回家过节了。我若是回不去,她也要难过。”

梦鱼心想自己一手一足伤断,本也不能自主行动,来去全凭阮冰决断,阮冰却不强迫于他,反而与他商量央求,可见对他痴情满满,心中便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欢畅,当下一点头道:“好,听你的。”

阮冰喜道:“我就晓得鱼哥哥最好了!”说着,将最后一颗石子装入茄袋,又咯咯笑道:“盘缠全备好了!”又道:“我更衣啦,鱼哥哥,你可不准偷看!”梦鱼道:“更衣干吗?”阮冰道:“这身衣衫沾狗屎了,还怎么穿得?”梦鱼道:“倒也确实。那你更衣吧,我戴上遮眼布。”阮冰羞道:“不用戴啦,闭上眼睛即可,我相信鱼哥哥不会偷看的,便是偷……偷看了几眼,也……也没什么……我……我……”说着,起身拿了衣衫,背对梦鱼,开始更衣。

梦鱼忙闭住眼睛,只听得窸窣穿衣之声朦胧,又听见银铃般的笑声渐起,便道:“怎么了?”阮冰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鱼哥哥将我当作阮公子时,发生的那些好玩事情。”梦鱼回想起自己那些荒唐举止,脸上微微一红,心下阵阵骚动。

又思怔一会,忽闻阮冰笑道:“鱼哥哥,我换好了。你果然没有偷看。”睁开眼去,却见阮冰又穿回一身男装,只是现下知晓了她是女子,便觉她英姿飒爽,矫中蕴婉,比起身着女装,别有一番风情了。

阮冰见梦鱼痴痴盯着自己,莞尔笑道:“鱼哥哥,我是穿女装美?还是穿男装美?”梦鱼忙移开视线,微微低头,轻声道:“都美。”阮冰却道:“我女扮男装,总叫鱼哥哥感觉别扭了。可这一路风尘仆仆,又要掩人耳目,男装确是更方便些。不过等回到冰雪阁就好啦,我就能换回香脂红装,叫鱼哥哥看着顺眼了。”梦鱼忙道:“我没觉得别扭。阮——冰儿这一身装束挺好。”阮冰笑道:“还说不别扭呢,都差点喊我阮公子了!”梦鱼摇头轻叹一声。

阮冰道:“鱼哥哥,你赶紧合眼歇息下。我去租辆马车,等回来后,我们便上路。”梦鱼道:“你两日一夜未睡,不觉累么?也休息下吧,一会儿再去租马车。”阮冰笑道:“本来是累的,可找着鱼哥哥后,就觉不到累了。再说现下已至申时,要再晚会儿,车坊就打烊了,城门也要关闭,便走不了了。”说着,便要从窗口跳出。梦鱼又唤一声:“冰儿!”阮冰回头道:“怎么啦?”梦鱼笑道:“你真好。”阮冰也笑道:“傻哥哥!”说罢,从窗户飞掠而出。

梦鱼望着窗口痴痴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天也昏黑下来,却迟迟不见阮冰归来。他心下惴惴,生怕阮冰出了意外,想要下床出去寻她,却苦于断腿难行,只得眼盼盼地守候。这般等了一夜,天也大亮起来,仍是未见阮冰返回。他苦苦一笑,觉得阮冰再也不会出现,而自己的断腿也再痊愈不了,便只能继续呆在这死气沉沉的床上。日升日落、天光天暗,不知几许时光流逝,他渐渐化作一块石头,只剩双眼仍为血肉。却在此时,从窗户飘进两件衣衫,一件红裙,一件白衣,一左一右,同时披落于他的石身上。他滑出最后两道眼泪,眼睛便也石化。

本以为就此死了,却感觉一只手搭于其肩轻轻一摇,又听阮冰焦切之声悠悠传来:“鱼哥哥,你怎么哭了?”梦鱼缓缓睁眼,正见阮冰一张俏丽脸蛋,不禁苦笑道:“你回来了。”阮冰道:“你做什么梦了?这般伤心的样子。”梦鱼笑道:“白日梦罢了,做过便算。”

阮冰笑道:“鱼哥哥,你是不是梦见我一去不回,所以伤心得哭啦?”梦鱼笑道:“连我梦中之事,也瞒不过你,我倒真要怀疑你是个妖怪了。”阮冰道:“你才妖怪!你瞧你手里紧紧抓着什么?”

梦鱼低头一看,手里攥的却是阮冰换下的衣裳,不由一羞,忙松了手。阮冰笑道:“我可是读过《周公解梦》的,鱼哥哥抓着我衣裳,必是梦见了我。梦见我却不喜不乐,反而悲伤,则说明我未真的在鱼哥哥梦里出现,再联系我适才外出的情况,那鱼哥哥必定是梦见我一去不回啦!此谓反极之梦!”顿一顿,目露怜惜之色,又道:“鱼哥哥,你别瞎担心了,我才舍不得丢下你呢!便是你赶我走,我也不走的,赖定你了!”

梦鱼心中感动万分,却也不好出言相谢,只得握住阮冰手背,轻轻一捏,以示情意。阮冰在梦鱼脸上一抚,笑道:“傻哥哥!”梦鱼淡淡一笑,往窗外瞧去,见暮色笼罩,便问道:“马车租到了?”阮冰道:“租到啦,花了三十两银子呢!现下将近过年,车伕都不肯跑远程,何况还是跑关外。我找了半天,才找着一个肯跑的,却要三倍租金,我也只好付了!”

梦鱼笑道:“反正你也有‘点石成金’大法可使,再高的价钱也出得起,就是不知是哪位老爷少爷替咱支了这笔开销。”阮冰笑道:“是个肚皮大得像西瓜的老爷替咱付的钱。”又道:“你也真是个妖怪,我一举一动全逃不了你法眼!”

又说笑两句,阮冰从桌上拿了几根油条,道:“城门要关,得赶紧出城,来不及吃饭了,先吃几根油炸桧垫饥吧,官道上若见客栈,再行补饭。”说着,将油条递于梦鱼嘴边,忽又笑道:“这个当作鱼竿钓鱼也不错呢!”梦鱼笑道:“你倒试试!”说着,一口咬去半根油条。阮冰哇哇叫道:“不好啦,这条鱼精大妖连竿子也吃啦!”说笑着,自己吃下了剩余半根。

二人匆匆吃罢油条,又整理好了衣物,阮冰便将包袱背于身后,又将梦鱼横抱而起,跳出窗外。却未落下地去,而是掠上了另一栋屋子的屋顶。飞跑几步,再次飞跃至其他屋顶,一路往城门口奔去。原来《大龙律》规定,庶民不得在城中骑马行车,故马市、车坊多开在城门边上,顾客买马租车后,便能径直出城驰行,不违律法。而阮冰于屋顶移动,一是能走捷径,二是使得梦鱼尽量不暴露于人前。

到得车坊,见一辆双驾长途马车已在待命,车厢颇大,做工考究,可容二人舒适坐卧。车头坐着一个车伕,五十上下年纪,肤色黝黑。那车伕常年走南闯北,一早就看穿了阮冰为女扮男装,眼下见她毫不费力地横抱一个男子,不禁暗暗称奇。

阮冰将梦鱼安置于车厢内的长座上,又坐于其旁,随后便催车伕启程。马车才出城门,暮鼓敲响,城门关闭。阮冰笑道:“赶得好巧。”梦鱼笑道:“是你神机妙算。”

阮冰刚要回话,忽地倦意涌来,打了个哈欠,忙要拿手掩嘴,却是不及,已叫梦鱼看见了她那副小嘴大张的模样。梦鱼本要说笑,却见阮冰双颊飞红,心想:“平时再如何大方,终究是个姑娘家,打个哈欠给人瞧见也要脸红。”阮冰见梦鱼神色古怪,伸手去扭他胳臂一下,半羞半笑道:“你想笑我什么来着?”

梦鱼忍笑道:“我并没笑呀。”阮冰佯嗔道:“你脸上没笑,可肚子里笑了,那也是笑!”梦鱼干咳一声,道:“冰儿,你靠过来。”阮冰道:“做什么?”还是挪了过去,紧靠梦鱼身上。梦鱼托住她下巴,凑上察看,笑道:“让我仔细瞧瞧你的嘴有多大,能不能塞下两个馒头。”阮冰顿时满脸通红,急道:“你你你!你这大坏蛋!”梦鱼哈哈一笑,见阮冰实在娇羞可爱,再难自持,便凑上嘴去,与她双唇香在一起。阮冰“嗯”一声,羞意全消,搂手环抱住梦鱼颈背,倾情而吻。

这般旖旎滋味不知享受了多久,马车忽地剧烈颠动一下,想是车轮碾过了石块。二人四唇随之分开。梦鱼伤腿被这一震,也疼痛起来。阮冰仍在梦鱼怀里,见他脸色颇显苦楚,便道:“鱼哥哥,腿疼了么?”梦鱼道:“刚才还不疼,嘴上空了之后,腿就一下疼了。”阮冰羞道:“要亲人家时,就甜言蜜语;不想亲时,就在肚里笑话。哼!”又大声对车头上的车伕道:“大叔,劳你驶慢点,驶稳点,车上有个伤者呢!”那车伕应了一声,拽扯缰绳,马车行速缓下来。

梦鱼接着刚刚阮冰的话头,笑道:“非也非也!我并未甜言蜜语,所言全为事实,我的腿的确是在你双唇离开后而痛,我也并没在肚里笑话你,因那笑话我已说出了口。”阮冰方要回嘴,却听梦鱼温柔喊了一声:“冰儿。”便即住了口,隔了一会,才道:“鱼哥哥,我打哈欠样子,真的很难看么?”梦鱼道:“一点不难看,反而好看得很。何况眼见为虚,嘴亲为实,小生方才已实测过姑娘嘴唇,确是不大不小,不厚不薄,香泽柔暖,美妙无穷。”阮冰又羞又喜,满脸滚烫,将脑袋挨于梦鱼颈前,幽幽道:“真的么?”梦鱼轻轻道:“千真万确。”阮冰欣然道:“那就好,那就好……鱼哥哥,鱼哥哥……”呢喃几句,实在困极,便在梦鱼胸膛上沉沉睡去。梦鱼紧搂住她,运起阳清神功,暖她身子。

马车一路西驰,洒下绵绵情意。天亮时,阮冰悠然醒转,见梦鱼头倚车厢,不知也何时睡去了,便也不吵醒他,径从车窗翻身而出,跃至车头。那车伕打个哈欠,本也倦意淡淡,忽见阮冰从后腾空蹿来,吓了一跳,睡意顿消,干笑道:“老汉年纪大了,经不起姑娘这般吓唬呀!”

阮冰微微一笑,以示歉意,问道:“大叔,我们驶出多远了?”那车伕道:“姑娘说要慢些,老汉便慢些,大概驶出一百多里吧。”阮冰道:“那就快到绍兴府了吧?”那车伕答是。阮冰心头算计着路程,忽听梦鱼在车厢里喊道:“冰儿!冰儿!”忙又蹿了回去。见梦鱼脸现惶恐神色,心头一喜,忖道:“鱼哥哥离不开我了!”嘴上却道:“叫魂呢?”梦鱼呵呵笑道:“确实,眼睛一睁,不见你在,差点魂飞天外,便赶紧叫回。”

阮冰才要回话安慰,却听车伕喊道:“姑娘,要不要进绍兴城?”阮冰喊道:“不进了,绕道走。”那车伕道:“那前边有家车马店,要不要歇息下?”阮冰问梦鱼道:“鱼哥哥,要不要歇息下?”梦鱼道:“好。”

马车停驻店前。阮冰进店,买了杨枝和牙粉,扶着梦鱼,帮他漱口洁齿,再是打了清水帮他洗脸,随后自己漱洗一番,便吃早餐。那车伕常年奔波道上,不讲卫生,也不洗漱,径直要吃饭。阮冰嫌脏,单独为他点了饭菜。吃罢早饭,阮冰让那车伕扶着梦鱼去如厕,再是叫那车伕睡了两三个时辰,至午后未时,吃了些小食,方再上路。

因梦鱼腿伤,经不住颠簸,这马车双驾便发挥不出脚力,只得缓行。加之车伕、马匹每日也要休憩三四个时辰,如此走走停停,旅速极慢。过了三四日,方到杭州府,再折北而上,往太湖行去。好在一路上阮冰与梦鱼不断逗趣打诨,倒也不觉气闷。

又过三日,到达湖州府乌程县,此地滨近太湖南岸,与归安县同为湖州府首县,自古鱼米丰饶,景物优美。梦鱼与阮冰自不会放过沿途大好风光,正从车窗往外欣赏时,那车伕喊道:“姑娘,往太湖东岸走,还是往西岸走?”

阮冰没回车伕话,而是问梦鱼:“往东走?往西走?”继而扑哧一笑,道:“往东走不是绕远路了?这车伕大叔真是多此一问!”又幽幽叹道:“本来便走得慢了,再要绕远路,怕连元宵节也赶不及回去过了。”这般说完,却见梦鱼一语不发,脸上神色又显异样,便问道:“鱼哥哥,怎么啦?”

梦鱼踌躇一下,才道:“我老家在苏州府吴县。”阮冰一惊,道:“鱼哥哥是苏州人?”梦鱼点头作答。阮冰再细瞧梦鱼神情,又是惊道:“鱼哥哥,你是不是很久没回过家了?”梦鱼道:“十七岁出了家门后,再没回过苏州城。”阮冰道:“那离家十五年啦!”又想问他为何离家那么久,却又想起梦鱼曾说过与其父不睦,想来这便是离家的因由,便不再详询。想要开口安慰两句,又见梦鱼强笑道:“没事,继续上路吧。”

阮冰却朝车伕道:“大叔,劳你往东行,去苏州府一趟。”那车伕高声应是,便引辔往东而去。梦鱼一怔,道:“你不是急着赶回冰雪阁么?”阮冰笑道:“赶不及回冰雪阁过年,可赶得及回鱼哥哥府上过年呀!”梦鱼一惊,道:“这可使不得!”阮冰笑道:“怎么使不得?既可使鱼哥哥回家探亲过年,又可使我这儿媳上门见公婆,一举两得呢,怎么会使不得?”

梦鱼道:“我爸爸恐怕不在苏州府,而在京城朝廷上当差。”阮冰道:“那我见见我婆婆也行呀!”梦鱼苦笑道:“我妈妈自是随我爸爸居于京城了。”阮冰道:“那我见见你府上家丁丫鬟总可以吧?”梦鱼失笑道:“这有什么好见的?”阮冰道:“反正我想见见。”又笑道:“见见鱼哥哥是在什么样的地方长大的也好!”

梦鱼拗不过阮冰,只得随她意愿,沿着太湖岸边的马路行往苏州府。不一日,便入南直隶地界,又行三日,便至苏州城郊,距城不过几里地了。这一日恰是除夕,阮冰乐道:“再行片刻,便能进城。”又望望梦鱼小腿,道:“鱼哥哥,你这腿真的能走路了?”梦鱼断腿处因敷有疗伤奇药鬾魆草,又有阮冰悉心呵护,这十日来康复极快,已能着地慢行,只是稳妥起见,还不能拆去固定夹板。

梦鱼笑道:“不能走也得走,否则我堂堂七尺男儿,被个姑娘家横抱着回家,那成何体统?”阮冰笑道:“非也非也!”梦鱼道:“如何非也?”阮冰笑道:“不是被姑娘家横抱着,而是被个俊俏公子哥儿横抱着!”梦鱼哈哈笑道:“正是!我知晓你是女子,便忽略了你的男装,倒忘了你现下是一位公子。那被一个公子哥横抱着回家,可比被一个姑娘横抱回家,还要糟糕许多!”

又笑谈了几句,马车便到了城门口。城门外有一马市,马车正好借驻其间。阮冰刚要下车,忽道:“鱼哥哥,我有点紧张。”梦鱼笑道:“我也有点紧张,要不然不去我家了,我们还是上路直奔关外吧。我现下腿已大好,马车能疾驰了,元宵前应该来得及赶回冰雪阁。”阮冰道:“不!还没升堂,怎么就要打退堂鼓?再说都到家门口了,怎能不回家一趟?你是梦鱼,不是大禹,怎能三过家门而不入?”梦鱼笑道:“是,你总有理,我说不过你。”

阮冰嘻嘻一笑,先下了马车,回身便要来扶梦鱼下车,却突然听见有人大喊:“找到那小贼了!小贼休要逃跑!”转头一看,却见三个道人从城里直奔而来。阮冰“哎哟”一声,忙又跳上车。

梦鱼也闻喊声,朝车门外看去,只见来人正是太清派、上清派、玉清派三派的掌门令狐孤、南得途、山有木三位道长,心下当即明白怎么回事:“冰儿会使太清派剑法,自是偷了他们的剑谱学的。这三位道长为寻剑谱,从中原赶来江南,年也不过了,可见焦急万分。”便对阮冰道:“这三位道长人还不错,冰儿,你就将剑谱还了他们吧!”

阮冰道:“冰雪阁哪有将赃物归还之理?否则不是坏了我爸爸名节?”梦鱼心下一乐:“做贼还有名节?”又一想道:“冰儿所言不错!阮树前辈虽为盗贼,却为一代传奇侠盗,的确是有操守的,若女儿坏了他的规矩,恐怕他在九泉之下亦感憾恨。”便又道:“是我说错话了。那你快逃吧,这三位道长单打独斗的功夫一般,结成三清剑阵便极为厉害,十年前我小姨也差点命丧阵中!”

阮冰道:“三清剑阵我已经领教过啦,确实厉害得紧!若不是那位山有木女道长心念仁慈,手下饶命,我就再没机会找见鱼哥哥啦!”梦鱼道:“那你快走快走!这三位道长与我有些交情,应不至于为难我。”阮冰却道:“鱼哥哥你快趴下躲起来,这三个牛鼻子好像还没发现你!交情比起利益来不堪一击,交情再好,也抵不过秘宝的诱惑!”这一路来行车无事,梦鱼就将自己如何认得密码老妖,以及密码与禁区秘宝又是如何被误联在一起等事,原原本本说与阮冰听了。因此阮冰也知人人都将梦鱼当作了秘宝的“掘宝人”,便让他赶紧藏身,不要被人发现了捉去。

梦鱼一想确实如此,赶忙趴在了车座下。阮冰一皱眉,咬牙道:“为了鱼哥哥,豁出去了!爸爸,你在阴间可别责怪冰儿呀!”说着,将包袱打了开来。

梦鱼见状,问道:“你做什么?”阮冰道:“将剑谱还他们,好叫他们别再追来!”梦鱼心头顿时如入温泉,只觉有难以言说的愉悦,便握住阮冰右手,轻声唤道:“冰儿。”

阮冰道:“肉麻话一会儿再说,眼下十万火急!”说话时,已将上清派和玉清派的剑谱翻找出来,待要再找太清派剑谱,却如何也找不见,忽地一愣,惊道:“糟糕,我们走得匆匆忙忙,将《太清剑谱》落在宁波城客栈里了!”

梦鱼心下一奇,笑道:“神偷也会丢了物事?”阮冰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笑!”顿一顿,又道:“不管了,先还两本,拖他们一会儿也好!”便从车窗探身而出,将两本剑谱往两个方向分掷而出。又回身拿了一册话本,朝另一方向远远掷出。

三位道长见本派剑谱飞来,登时大喜,分往三个方向掠去接了。阮冰这一掷劲力极大,皆掷出二三里远,便拉开了与三道的距离。忙又对车伕喊道:“大叔,赶紧上路!快!快!”

那车伕却道:“守城官兵来巡查啦,现在走不得,一走便成逃犯!”阮冰探头一看,只见一队二三十人的兵士正迎面而来,也不知他们是例行门卫盘查,还是因三道大喊“小贼”,引来他们侦缉。

阮冰“哎呀”一声,道:“官差来啦,风紧扯呼!”又道:“没官差来,也要逃跑。”一蹿身,如鸟儿般从车窗飞掠而出,在空中拿手往车厢上一抓一带,便折了个向,落在车头驾车座上。那车伕见阮冰又使武功飞来,惊道:“姑娘又要做什么?”阮冰从袖兜里摸出一个茄袋,也不知其中银两多少,往车伕手里一塞,道:“这车我买了!”不等那车伕答应与否,一掌将他推了下去,随即一掣缰绳,催马夺路而逃。

同时,那三位道长分别接到了剑谱。山有木道长喜道:“是我派《玉清剑谱》没错!”三里之外的令狐孤却道:“怎么是《上清剑谱》?那我《太清剑谱》定是被南得途师弟或是山有木师妹接了去!”说着,便往方才与另两位道长分头之处返去。

片刻后,三道聚首,南得途道长气急败坏道:“这小贼竟然丢来一本《牡丹亭还魂记》,真是气煞老道,气煞老道也!”令狐孤脸面一黑,拿着《上清剑谱》往南得途面前一摆,道:“你的剑谱,拿去!”南得途见本派剑谱原来是叫令狐孤接了去,心头大喜,忙接过手来,藏于胸间,又将《牡丹亭》话本往令狐孤面前一摆,道:“你的话本,拿去!”

令狐孤一怔,道:“我辈方外之人,要这风花雪月的杂书作甚?”南得途奇道:“难道令狐师兄被窃之书,并非这册话本?”原来他将话本交给令狐孤,倒非逗乐嘲弄之举,实是他真的以为令狐孤被偷走之物,便是这册话本,只是令狐孤不好意思明说,才谎称是《太清剑谱》失窃。

令狐孤沉下脸道:“当然不是这闲书了!那小贼居然拿册戏本来冒充我派剑谱,实在欺人太甚!”山有木女道长忍不住呵呵一声笑出,忙收笑正色道:“令狐师哥莫急!我们这便去将那小贼擒下,要回《太清剑谱》!”南得途应声道:“正是!”三清剑盟同气连枝,太清派又为首派,令狐孤也是年纪最长、入门最久,平日三派以他为尊,如今《太清剑谱》遗失,另两派自是责无旁贷,三位道长便又朝城门外疾奔,追阮冰而去。

阮冰驾着马车,不停怨道:“全怪谢狗日!全怪谢狗日!”梦鱼在车厢里听得真切,不禁大感奇怪,高声问道:“你偷三清剑盟剑谱,人家现下找你要还,又干谢九日什么事了?”

阮冰道:“怎么不干他事了?这三本剑谱,我是分从三家窃取的,全在夜深人静时下的手,得手后便即撤离,未惊动任何人,这三家还茫然不知是何人、在何时,偷了他们剑谱。后来在绍兴城里,我被谢狗日盯上,正好手中有剑,便使出三清剑盟的剑法与他打斗。就在那时候,那三个牛鼻子路过,见我会使他们剑法,立即就猜出了是我偷了他们剑谱,虽然他们吓跑了谢狗日,却也盯上我啦!要是没有谢狗日与我打架,我又怎会被人认出?鱼哥哥,你说干不干谢狗日的事?”

梦鱼道:“倒是干联上了。不过要是没谢九日与你打架,将你掳走,你也遇不见我啦!”阮冰道:“所以老子那句话说得好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古人诚不我欺!”梦鱼道:“不知谢九日在雁荡派围攻下,脱身没有?”阮冰道:“同归于尽了才好!”梦鱼笑道:“人家也算是你半个恩人,怎能那样咒人家?”阮冰笑道:“他不死,我俩永无宁日啦!不过还好他不知冰雪阁在哪儿!鱼哥哥,等我俩回到冰雪阁,真正就与世无争了,和我爸爸妈妈一样,卿卿我我、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梦鱼微微动心,觉得那样确实很好,却又想道:“可是……可是要我就这般放弃了那些恩怨情仇?我可是在卢伯坟前、在大海之上,起誓过要给卢伯、小翠、曹夫人等报仇的,若不践诺,还算什么大丈夫?”

阮冰见梦鱼不回话,心下顿急,忙道:“鱼哥哥,你不肯跟我去冰雪阁了?”梦鱼回过神来,听阮冰语气焦切担忧,心中一怜,忙也回道:“当然去的,冰儿放心。”阮冰大喜,刚也要回话,却听身后“嘚嘚嘚”的马蹄之声大作,回头一见,那三个道人竟骑乘追来。

原来三位道长追至城门口,想到之后可能还有场硬仗要打,若靠轻功追击,不免太耗气力,又见城外有个马市,便忙买下三骑马,沿着马车车辙,乘马追来。而阮冰马车双驾为体型硕大的挽用马匹,耐力足却速度慢,不多时便被三道的骑乘马所追上。

阮冰心中大急,见三道距马车尚有一里地远,且马车顺风而驰,说话声绝不会传进他们耳中,便回身对车厢中的梦鱼道:“我们马车跑不过他们,迟早要被追上。鱼哥哥,你在座下躲好,我去引开他们!”梦鱼道:“冰儿,不必再犯险了,虽然《太清剑谱》遗失,可《武林志》中记有太清剑法,我早背熟,能抄录下来,再交还令狐孤道长便可。那三位道长也不是不讲理之人,我与他们好好说说,必能转圜。”

阮冰急道:“鱼哥哥,你好愚!你能将剑谱抄下来还给人家,可你能将‘密码’交给人家么?你有‘密码’交给人家么?你以为人家会信你‘密码是个老妖’那一套说辞?你一旦现身,这三个老道或许不会对你太残忍,可你就晓得你不会再被别的恶人捉去?到时你又要被囚禁折磨,甚至被严刑拷问!我引开他们,是为了叫你不被人家发现呀!若只有我一人,我早用轻功甩开他们了!”

梦鱼心下感激至极,想道冰儿为了他,真是什么也考虑到了,什么也愿意付出,便忍不住道:“冰儿,你为何对我那么好?”阮冰急道:“说这些干吗?你不也舍身来救我?你救我时可考虑过自己安危?”梦鱼微微一笑,道:“好!一切听你安排!”

阮冰道:“我一会儿将马车停好,便用轻功引开那三个牛鼻子。你好好藏好,应该不会叫他们发现,座位底下有柄剑,还有些‘石子盘缠’,若有人来察看马车,寻常百姓你就用石子投掷,吓跑他们就行,若是江湖中人,则用剑刺死他们!切记待他们上车之后再刺,否则死在车外,尸体会引来更多人!”

梦鱼道:“好!”伸手一摸,果然身旁有把长剑,以及一些碎石。阮冰又道:“鱼哥哥,你千万别走开呀,原地等我。我将那三个牛鼻子引出十里开外,就立即回来找你。你家里我们也不去了,还是赶紧回冰雪阁安全,我妹妹比我武功还略高些,有我姐妹俩联手,世上应无人动得了你!”梦鱼道:“是!你也小心,别被追上,三清剑阵很是厉害!”

阮冰笑道:“放心吧,鱼哥哥,他们剑阵厉害,可轻功差得很,否则在绍兴时,我就被他们捉住啦!”说罢,使力一扯缰绳,马车便停于道旁。回头一看,那三道已在十几丈外,便小声道:“鱼哥哥,等我回来!”梦鱼知三道已在近处,不敢再出声,只点头作应。阮冰嫣然一笑,便纵身掠上道旁枯树,踏着树枝,往前飞跃而去。

令狐孤等三位道长见阮冰弃车而逃,都料定是马车速慢,跑不过骑乘马,故她要弃车。且认为似《太清剑谱》这等贵重物事,她必是随身所带,不会置于弃车之上,便径直擦过马车,看也不看一眼车内情况,纵马朝阮冰追去。

梦鱼心下赞道:“冰儿也是神机妙算,一切在她掌握之中!”想到此,便又想起水迷离同样足智多谋,可对她已无敬佩之情,只有爱恨交织的阵阵心痛。这些日子来,有阮冰作伴逗乐,他想起水迷离的次数大为减少,偶尔想起时,甚至疑问自己,是否阮冰在他心中已比水迷离更加重要?眼下阮冰暂离身旁,便又想起水迷离,才知爱恨纠于一起,比单单喜爱更要深入人心。

这般想了水迷离一会,猛地一惊,暗道自己糊涂,冰儿正舍命护他,他却在想别人,实在大为不该。想到阮冰,便又焦急起来,生怕她跑不过三道的骑乘,又或是半途再遇其他高人,被包夹围堵。她所窃武功秘籍众多,又杀伤了雁荡派多人,另还不知杀伤过其他门派几人,万一被逮住,就要面对武林公审,届时便是九死一生。

如此担心之时,却听车外有人“咦”了一声,道:“这里怎地会停了一辆无人马车?”梦鱼心头一凛,忙持剑在手,预备偷袭。那人又道:“瞧这马车装配豪奢,当是高官或富商所乘,却不知人都去了哪儿?莫非是被贼寇劫去了?我且上车查探下怎么回事。”

梦鱼心下又是大惊,一是惊讶那人竟要上车,二是惊讶自己认得那人,那人却是太湖三十六寨之一的震泽水寨寨主褚广杰。褚广杰虽为水寨寨主,却不行水贼之事,平常以捕捞和养殖水产品维持寨子开销,与渔民百姓秋毫无犯。此人性情豪爽热情,深具侠义心肠,武功虽不甚高,却交友广阔,与梦鱼也是朋友,曾数次泛舟太湖,把酒言欢。

梦鱼从声音听出是褚广杰,先是一惊,之后便放松下来,心道:“原来是褚兄。褚兄与我虽交情不深,却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应当不会害我。”便要开口招呼,忽地想起阮冰交代:“若是江湖中人,则用剑刺死他们,切记待他们上车之后再刺!”想到褚广杰武功不高,刚上车时,决计发觉不了座下有人,自己一剑刺出,必能毙其性命。可这般想时,自己也觉得好笑,暗道:“褚兄既不是恶人,又还是我的朋友,我又怎能杀他?”可又想起自己一旦暴露人前,终归是个麻烦,且阮冰复返时,见到褚广杰多数也要杀之,便感左右为难。

此时褚广杰已登上马车,见车中确实无人,可座位上却有个包袱,便道:“这是什么?怎么人都跑了,财物却留了下来?”梦鱼一凛,心道:“是冰儿的包袱,里面藏了各种武功秘籍!”又想道:“这些秘籍是冰儿辛苦偷来的,要么被冰儿带回冰雪阁去收藏,要么就物归原主,可不能叫旁人得去,坐享其成!且这些秘籍若是传开,武林必要大乱,到时不知要死多少人,我得阻止这场腥风血雨!”想到此时,已将剑尖朝上,直指褚广杰心口,只待刺去。

褚广杰见包袱未裹紧,似是刚刚打开过,又匆匆包好,好奇心更甚,便要去翻看。手才伸去,忽听得从座下传来人声道:“褚兄,勿动!”他大吃一惊,忙后退两步,背撞车厢壁,喝道:“是谁?”同时取下别在腰间的流星锤。

原来梦鱼终归不忍杀害褚广杰。其实料来也是如此,他连谢九日那样的采花大盗,以及刘今礼那样的卑鄙小人,尚要放一条生路,何况是像褚广杰这般从不作恶的江湖好汉?可也不能任其取了包袱离去,便只能出言阻止。

褚广杰见座下之人不肯现身,便小心翼翼俯身察看,却见是梦鱼,又吃一惊道:“怎么是你?子非梦鱼!”梦鱼苦笑道:“褚兄别来无恙?”褚广杰却脸色大变,喝道:“谁来与你称兄道弟?”梦鱼愕然道:“怎么?”褚广杰面现盛怒,吼道:“你这卖国贼,还好意思来我太湖地界!”说着,甩起流星锤,一锤将车厢座椅砸个稀烂。

梦鱼见褚广杰脸色不善时,已早做准备,又见其抡锤,便从座下翻滚而出,躲过一击,否则便要被座椅断板戳中身子。他在翻滚同时,心下却是大惊,暗想自己怎地成了卖国贼?要说褚广杰认错人了也绝无可能,因其已经喊出子非梦鱼四字。若说褚广杰是为了要密码,也没道理喊他卖国贼,况且从那一锤子看来,褚广杰是要取他性命,而非取他密码。当下也不及细想,忙一剑递出,刺向褚广杰小腹。褚广杰所持流星锤,乃易攻不易守的兵器,见长剑刺来,锤子在外,无法敲击,只得以锤链去缠来剑。梦鱼手腕无力,自不敢以剑与对方硬碰,好在他内功深厚,反应迅疾,于各派武功又熟稔在心,当即变招,往褚广杰小腿刺去。

褚广杰本来武功不高,又身处狭窄车厢,流星锤的威力无可发挥,只得往旁闪避,哪料一旁便是厢门,一脚踩空,从车上跌了下去。梦鱼本可立时爬去,一剑补上,刺死对方,却终究心软,失了机会。褚广杰起身后,在车外叫骂道:“你这卖国贼原来会得武功,从前却说半点不会,将整个武林都当傻子骗了。你这无耻之徒,看我不用流星锤砸死了你!”说着,抡起锤子,砸在车厢顶上。

那流星锤乃实心铁球,分量极重,且褚广杰武功不高,力气却大,抡圆了一锤砸来,马车的木制厢顶如何承受得住?登时木屑纷飞,厢顶开个大口,流星锤顺势砸落,击在梦鱼伤腿之上。腿骨与夹板一齐断成数截,阮冰十日来的悉心照料全告白费,且伤势更重,因之前断腿都只断成两截,眼下却是断成数截,恐难再次恢复,瘸腿亦成妄想。

梦鱼腿上奇痛攻心,顿时昏死过去。褚广杰抽回流星锤,欲待砸向梦鱼脑袋,马车那两匹马却因受惊而长嘶一声,拔腿便跑,连带车厢与梦鱼,躲过了那绝命一击。褚广杰想要追去,可他练的是外家子功夫,无内功便无轻功,也就只能看着马车越驰越远,留在原地暴跳如雷。

那两匹马带着马车狂奔不止,也不知跑出多少远路,忽见迎面跑来另一辆马车,一惊之下,又无车伕指挥,便往道旁荒野跑去。荒野不如官道平坦,车轮在上滚动了十来里地,车轴便即断裂,两颗轮子横飞而出,车厢随之落地。梦鱼被这一震,却是醒转过来,可仍剧痛难忍,无半分力气动弹。那两匹马却精悍无比,竟拖着没了轮子的车厢兀自狂奔。梦鱼在车厢中便被颠得生不如死,身上被断木划开十几道口子,鲜血直流,衣衫自也变得破烂不堪。

如此又不知行了多少远路,那两匹马终究累了,停了下来。梦鱼昏沉之中,拿了阮冰的包袱背在身上,忍痛从车厢爬出。却见眼前一道高墙耸立,擡头望去,竟是城墙。再往城门上方看去,门匾上题着“阊门”两个大字,城门旁立有一碑,上书“南直隶宁波府吴县”几字,竟是又回到了姑苏城门口。原来那两匹马奔入荒野后,随性而跑,碰巧便兜转了回来。

梦鱼暗叹一声,想爬去与阮冰分开时的地方,在那儿等她来找,却见眼前好几条陆路水路,不知该往哪儿走。白天遇到令狐孤等三道后,阮冰便叫梦鱼趴去座下藏身,因此他并不知晓那时马车走的是哪条路。且此地为南直隶,地位几近北直隶的京城,乃全国最为富庶之处,交通十分发达,光是苏州城便有八大城门,每门皆有道路连通,各路又交汇分叉,与水路相融,极其繁复。

梦鱼再叹一声,知自己腿伤极重,无论如何也要医治,便想到了先回家去。他自十七岁离家后,这十五年来,确是一次未曾回去,究其原委,乃是与其父赌气所致。他自幼聪颖,三岁便能读书写字,五岁即能新创诗词,七八岁时可作赋论,天资高过两个哥哥,孟父便对他寄予厚望,盼他将来高中状元,进入内阁,位极人臣。可梦鱼天性惫懒跳脱,不受制约,读书时便爱与先生辩论,常常将先生辩得哑口无言,气得先生夺门而出。孟父却是个严肃古板之人,为此时常责罚梦鱼,父子两人从来不合。梦鱼十四岁上考中秀才,十七岁去参加乡试,却不按八股文格式答题,全凭即兴发挥,将一篇文章写得天马行空,甚而还画了一幅图作注解,结果自是落榜,未考中举人。孟父大失所望,将他关入屋中,命其悬梁苦读,三年之后再考,若仍未中举,则断绝父子关系,将他赶出家门。梦鱼大怒,破窗而出,称不用再等三年,眼下便可滚蛋,便离家出走。自此后,他四处漂泊、闯荡江湖,自号子非梦鱼,再不用孟这一姓,故非深交之人,只知他叫梦鱼,不知他本名叫作孟鱼。他游历之时,想起那个名叫密码的女童,想要去那个无所不能之地,便寻找起密码的下落。之后偶遇张见峰、无命等人,成为至交好友。二十三岁时,重遇沈三,问沈三可知密码的下落。沈三不答,却无故授他《武林志》一书,并称他为新一代百晓生,随即隐世。数月之前,再遇沈三,成为这一切美妙又不幸事件的开端。

现下梦鱼无路可走,只得往家爬去。爬至城门口时,却见一人跑来,朝他喊道:“鱼公子!鱼公子!”擡头一见,正是阮冰雇的那个车伕。那车伕见梦鱼伏地而行,身上又血迹斑斑,便道:“鱼公子,你怎么成这样啦?”梦鱼苦笑道:“流年不利,遇上了四个贼子。”那车伕道:“雇我的那位姑娘武功高得很啊,她也打不过那四个贼子?那姑娘人呢?”

梦鱼摇头,听人提起阮冰,不禁鼻子一酸,思忖这世上待他最好之人,也莫过阮冰了,便怔怔流下泪来。那车伕见梦鱼哭泣,惊道:“那姑娘被贼子杀死啦?”梦鱼忙道:“她没死呢,她死不了的。我是和她走岔开了,才遇上的贼子,被伤成这样。”那车伕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那姑娘大方得很呢,是个好人,能长命百岁。”梦鱼猜测阮冰给这车伕的茄袋里装有不少钱,因此这车伕半点不提马车被夺之事。

梦鱼勉强举起手,指指那两匹马,道:“大叔,车毁了,马还在,你将马带回去吧。另外小生还有一事想劳烦大叔。”那车伕见马复回,心下高兴,便道:“什么事,鱼公子你说,老汉能帮上忙的绝不推辞。”梦鱼道:“我家便在城内,我又动弹不得,劳烦大叔揹我回家。只是我身上没有银钱了,不能支付酬劳。”那车伕道:“与公子行车相处这十日来,鱼公子对老汉无半分亏待,反而敬重有加。现下公子有难,老汉自当相帮,又何须报酬?”说罢,便将梦鱼小心背起,又吹一声哨,使二马跟随其后,往城中走去。

作者:吴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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