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草 · 张新

文/阿斌【原创】

兰草结婚了。

兰草和周老结婚了。

二十八岁的兰草和六十五岁的周老结婚了。

一只小鸟栖息在一棵老树上。

01

李蓉第一次见到兰草是兰草背宋阿姨下楼去看病,一个瘦小的姑娘揹着宋阿姨,周老跟在旁边。宋阿姨很胖,压得兰草低着头,形成了一个倒三角。那是兰草刚来周家的时候。

李蓉住的小楼二层共五户人家,几家人相处得很好。李蓉家和周家只隔一堵墙,门挨着门,两家来往也最多。周老和李蓉的父亲也最谈得来。周老夫妇都是解放前白区的地下党,宋阿姨在一次转移中中弹受伤,不能再要孩子。后来他们从亲戚家抱养了一个女儿。

兰草本分,人也勤快,周家的洗洗涮涮,买菜做饭,照顾病人,端屎端尿,她一个人全干了。

这天吃过饭午,兰草正在为宋阿姨洗脸。宋阿姨坐在轮椅子上,右手抽成鸡爪子一样佝偻着。兰草小心翼翼地将宋阿姨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掰开,用毛巾擦洗。周老的女儿回来了,把兰草叫到一边,指了指一堆衣服,让兰草替她洗干净。

兰草说:“等宋阿姨睡了再洗吧。”

周老的女儿说:“我还等着穿呢。”

兰草回,“着急,你就自己洗。”

为这事,两人吵了起来。李蓉那时还是个中学生,刚从学校回来时,见兰草一个人坐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哭。宋阿姨嘴角上流着口水,咿咿啊啊地向李蓉比划。

李蓉把兰草拉起来,拉到她家,拿了条毛巾让她擦脸。兰草告诉李蓉,楼里人都说她不对,说在别人家做事不能挑挑拣拣。李蓉耐心地听着,这是李蓉所能给予兰草的最大帮助。

因为两家挨着,兰草比李蓉大几岁,兰草很喜欢李蓉这个邻居小妹妹。

一晃几年,兰草天天干着琐碎的家务,忙里偷闲在周老的指导下学习认字写字。她常把她写的字拿给李蓉看,问李蓉她写得好不好。李蓉不想扫兰草的兴,就说:“挺好的。”每到这时兰草就眨一眨她那一只大一只小的眼睛,冲着李蓉笑。

正当兰草的字有所长进的时候,宋阿姨被病魔夺去了生命。那几天可把兰草累坏了。兰草白天要给宋阿姨做饭,送饭,在医院里忙活,晚上还要盯班。没几天,兰草就瘦了一圈。

宋阿姨去世后,兰草没有走,周老把她留了下来。她依然每天洗衣服做饭收拾家务。楼里人说,周老以父女相称,要把兰草的户口从农村老家调到北京,报告打了上去,过了好久才说,周老原有一个女儿,兰草的户口不能进京。

有一天,兰草告诉李蓉,她要去扬州,周老让她去学裁剪。李蓉心想,也许周老不用她了,让她学门手艺,也算没白在周家干一场。那个时期,楼里人总有些神秘,悄悄地议论着什么。但见到李蓉又马上闭了嘴。

周老是楼里最先落实政策的,他把搬家的消息告诉李蓉的父亲。就在周老准备搬家时,兰草从扬州回来了。

搬家前,兰草叫李蓉帮她到新家擦玻璃。她说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往下看,心里害怕。她还说,她宁愿住在她们原先的小楼里。

不久,李蓉家也搬出小楼,和兰草见面的机会少了,除了每年春节李蓉会陪着父亲去拜访周老,平时很少到周家去。


02

有个星期天,周老和兰草一起来李蓉家做客,兰草穿着一件很漂亮的衣服。周老坐在李蓉父亲的房间里两人谈话,兰草在李蓉的小屋里聊天。兰草向李蓉传授做衣服的经验,她们把缝纫机踩得哒哒响。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周老走进李蓉的房间,示意兰草该走了,兰草告诉李蓉,周老替她改了名字,她现在叫张新。

李蓉留周老他们在家里吃饭,他们不肯,执意要回去,李蓉和父亲送他们下楼,兰草搀扶着周老一步一个台阶地离开李蓉家。

送走了周老,父亲对李蓉说:“周老和兰草结婚了。”

“什么?怎么能这样,周老比兰草大太多呀!”李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惊叫着。

父亲说:“周老六十五岁,兰草二十八岁。周老说组织上同意的,不然兰草的户口进不了北京。”

在李蓉看来,兰草不过是周家的保姆,人确实老实本分,长得也不漂亮。她的一只眼睛有毛病,明显的一只大一只小,皮肤黑,头发少而枯黄。周老一表人才,尽管岁数大了,依旧可以看出当年的风采。高高的个子,白净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平时不苟言笑,一身学者气派。周老年轻时工作在敌人心脏,他的风度与机敏,赢得国民党高级将领的依赖,为党做了许多工作。

周老是李蓉认识的唯一的一个部级干部,李蓉很尊敬他。李蓉不明白,像周老这样的人,什么人找不到?医院大夫、高校教师、机关干部、文艺工作者,哪怕是单位里医务室的护士、秘书,李蓉都能想到,只是没有想到兰草。他是要帮兰草吗?


03

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李蓉拿起听筒,里面传来兰草的声音。她让李蓉下班后到西单稻香村食品店里等她。

李蓉赶到稻香村时,兰草已经到了。她比以前胖了,也显得白了。兰草见李蓉满脸是汗,就到店门口为李蓉买了一支大雪糕。李蓉们站在风扇下面,不停地用手扇着风。

李蓉说:“什么事呀?我今晚和男朋友有约会的,你快点说吧。”

兰草扭扭捏捏地半天也说不清楚,费了好大劲,李蓉才听明白,她怀孕了。

李蓉问:“你说怎么办?”

“我想要。他不让。”兰草斜着眼睛,并不看李蓉,而是看着旁边买糕点排队的人们。

“你有三十吗?”

“三十一了。”

李蓉在心里算计,周老比她大三十七岁,六十八九,也快七十了。难怪周老不想要呢。将来带孩子出去,人家看见小孩子一定说您家小孙子真好玩。周老得多尴尬呀。再说,真没听说过这么大岁数还要孩子的,孩子会健康吗?

李蓉问:“你知道周老为什么不让你要孩子吗?”

兰草愣愣地看着李蓉。之后说,这些年她离开家,和家里断了联系,像个孤儿,无依无靠,周老提出结婚,她就同意了。她比他小三十多岁,注定了后半生是她自己度过,现在有了孩子,那是她将来的依靠。兰草说得很动情,眼睛里闪着泪花。

这回该轮到李蓉给兰草买雪糕了,李蓉买了一根奶油双棒,包开纸,一掰两半,一人一支。

李蓉说:“岁数大了生了孩子容易有毛病。”

“你怎么也这么说?”兰草脸涨得通红。

“真的,我说的是真的,你问问医院大夫,他们也会这样说。”

兰草很失望,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半个月后,李蓉陪兰草一起去了医院。医院是李蓉帮兰草联系的。李蓉同事的姐姐恰巧在医院工作。

那天她们是坐周老的“上海”去的,李蓉让司机在门诊楼的楼门口等着,她和兰草一起上了楼。

看着兰草进了手术室,李蓉坐在走廊里等。听到兰草的哭声,让李蓉感到一种恐惧,甚至害怕结婚。男人,你们痛快了,却要让我们女人受罪。

从手术室出来的兰草脸色惨白,满脸是汗,还在哭泣。李蓉赶快上前搀扶着兰草。李蓉感觉到兰草的身体软软的,完全依靠在她的身上。

第二天下班后,李蓉买了一大堆食品去看兰草,她给李蓉开门时,李蓉看过她的脸上挂着泪水。李蓉像似很有经验地说,“月子里不能哭。”


04

之后的几年,李蓉一直忙她自己的事情,结婚生孩子职称考试调换工作,忙得找不着北。李蓉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只有在下班乘地铁时才会想到兰草。

李蓉想不明白,当年的兰草因为家里说的对象比她大十三岁,她逃婚到北京。到了北京怎么就嫁给一个老头儿呢?难道她是为了钱吗?但兰草又不是那样的人。李蓉想不明白。

有一次,李蓉忍不住问兰草,你怎么就和周老结婚了?

兰草告诉她,有一次周老大便干燥,拉不出来,让她用手抠。兰草还说,有年冬天周老患了重感冒,转成气管炎,嗓子里有痰,呵喽呵喽地像拉风箱,就是咯不出来,痰卡在嗓子眼里,脸都憋紧了,两手不停地抓脖子。

她看着周老痛苦的样子,急得实在没辙,就嘴对嘴地帮周老把痰吸了出来。之后她到洗漱间里洗漱。她脸红了,想起刚才就在她接触他的一刹那,她浑身直抖。

这时,周老走过来,从后面一下子把她抱住。她想把他推开,觉得他是个病人,年纪又大了,万一失手,有个三长两短的不好交待,她就站着没动。他把她拉到了床上。

李蓉接着问,你们婚后生活得怎样?兰草的脸红了。但她没有回答。李蓉想起他们家酒柜里摆着的各种补酒、补药,或许它们起作用。

李蓉的父亲去世后,李蓉到周老家去的次数就更少了。但兰草少不了会给李蓉打电话聊天。有时让李蓉中午到她家来吃饭。

近来李蓉不大喜欢听兰草说话,李蓉觉得她们之间有了距离。她喜欢谈某某部长或是其夫人如何、如何,要么就是春节他们到谁谁家去了,谁谁到他们家来了,都是常在电视里见到的人物。

兰草说这些话时,李蓉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她一个人哇啦哇啦地能说好半天。李蓉想那是她的生活圈子,一个高干的圈子,而李蓉是平民百姓。

兰草现在不喜欢李蓉叫她兰草,让李蓉叫她张新,可李蓉总也改不过来。

李蓉常想,他们和普通人一样吗?人类的两性结合,就生物属性而言,是种的繁衍和性行为的合法化,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赋于婚姻不同的社会文化内涵。像周老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高层干 部离休后天天呆在家里,他和兰草说些什么呢?彼此能得到哪些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呢?

李蓉还想,两个生命躺在一起,一个苍老,一个年轻;一个松迟疲软,一个富有弹性;一个机能日趋衰退,一天天走向死亡,一个青春犹在,充满激情,彼此内心都在想些什么呢?

他会因为她的年轻而愧疚吗?她呢?是否会因为他的衰老而凄凉吗?或许,他对她的爱抚,是对早年青春的追忆;他需要她,是他对死亡的恐惧,他需要一个陪伴;她呢,她需要有人抚爱,哪怕是一个苍老的生命。

李蓉对脑海里冒出的这些念头感到惭愧,怎么能这样去想呢?

不久周老和宋阿姨一样,得了脑中风瘫在了床上。有个星期天,李蓉去看他们,桌上了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品,屋子里点着香,空气中混杂着臭味。兰草不停地忙碌着。

李蓉说:“空气不好,开扇窗子吧?”

兰草不肯,“怕周老感冒。”

“你们怎么不顾个保姆?”

“哪有钱呢?我们月月光。”兰草说着,用抹布擦着给李蓉倒茶时洒在桌子上的水。

李蓉望着兰草,想着二十多年前见最初见到的那个兰草,她已经变了。


05

春节,李蓉格外地忙碌,老家的亲戚来北京过年,李蓉天天忙着做饭,陪他们聊天,逛街,购物,全家一片喜气洋洋。初四的深夜,全家人都熟睡了,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把李蓉惊醒。李蓉伸手抓起床头的电话,懒洋洋地问,“哪一位?”

电话里传出嘤嘤的哭声。周老归天了,享年八十一岁。

第二天一早李蓉赶到兰草家时,兰草哭得天昏地暗。李蓉帮她把该打的电话都打了,一切安排妥当后才离开。李蓉刚到家,电话又追过来,让李蓉赶快回去。

李蓉急急地问:“又怎么啦?”

“周老的女儿珍珍来了,要和我分遗产,你得帮我,替我评评理。”

路上差不多要有一个小时,李蓉翻回周家。周家乱七八糟的,显然两个人刚翻过东西。兰草的头发散乱,脸上有两道抓痕。兰草见李蓉来了,拿出周老生前写下的遗嘱,让李蓉看。上面写着:

我革命了一辈子,我的一切属于党,现将我的全部存款如数作为党费上交。考虑到张新同志没有工作,我死后的抚恤金全部归张新同志所有。

……

李蓉不知道怎样劝走了周老的女儿珍珍,她只是一个劲地喝水,嘴皮子都磨破了似的。

第二天,李蓉陪兰草找到机关老干部局,要求组织上尽可能为兰草安排适当工作。

李蓉说:“张新同志一直替组织上照顾周老,现在剩了她一个人,没有经济来源,让她怎么生活呢?”

局长推了推鼻梁子上的眼镜,问李蓉,“你是她什么人?”

李蓉脑子一转,说:“我是张新同志的法律顾问。”

局长说:“张新同志文化程度太低,又赶上机关正在精简,恐怕会有困难。”

李蓉说:“临时工也行,你横不能让她到街上要饭吧!要这样,我就让张新天天去你家吃饭。”

局长说:“这位律师,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我们考虑考虑再说。”说完,很客气地把她们送出了他的办公室。

追悼会那天,告别室里赫然摆放着许多花圈,其中不少是大人物送的。人们和兰草一一握手,缓缓地走出告别室。

兰草死死的拽住灵车不让工作人员将周老推走,她的一只手在周老的遗体上捶打着,她的头发散乱,和农村死了丈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哭得口眼歪邪。

有人劝兰草要保重身体。

李蓉掰开兰草的手,把她搂在怀里,说:“你哭吧,想怎么哭就怎么哭,扯着嗓子使劲哭。”

不久,报上刊登了周老的感人事迹,他为革命出生入死,战斗在敌人心脏,解放后长期从事高级领 导 工作,死后把全部积蓄献给了党。


06

很长一段时间,李蓉想起兰草的哭声,就觉得是一种震撼。她在为谁而哭泣呢?

一只小鸟逃出了草编的樊笼,跳入了另一个金丝笼。在这个金丝笼中,她幸福吗?

周老曾经所在的机关为兰草安排了一个服务员的工作。每个月有几千块钱的工资,保障生活没有一点问题。

兰草卖掉了原先大的房子,在市中心换了一套小的房子,她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李蓉和原先楼里的邻居去她家玩,大家说,真有部长夫人的派头。

后来,兰草告诉李蓉,当年她去扬州做过一次人工流产,如果生下那孩子,他该有二十多岁了。

再后来,兰草告诉李蓉,有人给她介绍对象。

兰草说:“还让我伺候人,我才不干呢。有空我就出去玩,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李蓉说:“对的,你现在不愁吃,不愁穿,一个人挺好的。”

兰草变了,完完全全变成了张新。她已经融入了北京,成为时髦的北京人。她经常会给李蓉发一些外出旅游的照片,连李蓉都开始羡慕她了。

李蓉忽然想起一只小鸟和一棵老树,老树上挂着一个精致的金丝笼。在金丝笼里关久了,小鸟已失去了飞行的能力。但或许又有许多人羡慕这样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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