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手术刀| 一茶一饭总关情 1 2 3 4 5

爹娘五十年代生人,一直猫在村里,轻易不出门,且从未说过谁爱谁。在娘眼里,爹就是个“倒茶的”,而在爹眼里,娘就是个“做饭的”……

1

娘有晚起的习惯,爹送给她一个外号“老八点”,因为她总是在八点以后起床,若起得早些,就会头晕、恶心和反胃,甚至不住地干呕……

“不就是想睡个懒觉么?至于装模作样搞这么大阵势,别人早起咋就没事儿!”我愤愤不平地暗忖道。

果不其然,后来的事情证明了这一点,爹那时靠着捕鱼贴补家用,偶尔逮鱼逮的多了,压根儿不用喊,娘就兴奋地一骨碌从床上起来,乐得眉开眼笑,先前那些不良症状,早就被抛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爪哇国去了。

可仔细琢磨,这事儿并非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娘并不是装的,确实不宜早起,但不良反应也不应该那么剧烈,多半是爹把娘宠坏了。下面就是根据。

娘没嫁过来之前,在姥姥家食物不论、力气不惜地拼命做活。她排行老大,弟弟妹妹年纪相差又远,所以无论是烧火做饭,还是洗衣淘米,都是她的活计,鲜少有人帮她。到现在,她还抱怨,在娘家吃苦受累太多,连个好觉都睡不成。

听爹说,娘那时候白得像一堆雪,嫩嫩的,软软的,滑溜溜的,脸上泛着诱人的光泽,若是掐一下,准能流出一汪水来。那身段袅娜娉婷,细细的腰肢一晃一晃,爹完全被迷住了,他说我娘根本就是村头池塘里的水蛇成了精。

爹一根独苗,长得不赖,娘以为他家里条件不错,便应了。哪里有什么彩礼?嫁过来的那天晚上,几个好姐妹不过是抱了床花被来送娘。那天晚上月光很好,亮如银盘,照得地下的人影清晰可见。娘进门之后,轻掩柴扉,娇嗔地喊声“散了罢”!好姐妹们便知趣地嬉笑着一哄而散。

她进了那个小屋,黑漆漆的,爹蹲在里面,像头猎食的豹子,眼睛里闪着绿光,然后那轮明月突然被乌云遮住了,慢慢地沉了下去……

第二天,从旖旎美梦中醒来的时候,娘心里满是失落,家里竟然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就连桌子都是泥巴糊的。娘担心着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不住地抱怨爹。

爹咧开嘴笑了笑,“咱有绝活儿,饿不着你”。娘气鼓鼓地别过头去,“你就吹吧!”

2

爹还真没骗她,在院子里垒起了小窑。爹是大师傅,做陶器;娘是小工,蹬陶轮,再加上老少爷们帮衬,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娘高兴起来,雪花般白净的脸上,飘起了丝丝晚霞的红晕。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娘从踏实能干的农家妹子,变成了养尊处优的“地主婆”,每天早上必睡到八点之后,还得喝茶。

对这些,爹非但没有抱怨,反倒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眼里满满的都是娘,任凭她怎么欢喜怎么来。长大后,有一段时间,我特别不正经,流连于蜂飞蝶舞的百花丛中,他总是重重地对我说:“小鱼,这世上只有一个女人属于你,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媳妇儿。”

只要不是特别忙,他总是早早起来,烧好第一壶水,泡好第一壶茶,再倒好第一碗。

待到墨青色的茶叶不再上下翻滚,白色水汽的氤氲慢慢消散,茶汤最终呈现出美丽透明的琥珀色的时候,爹就会双手捧起那鸭蛋绿的细瓷茶碗,小心翼翼地放到床头上。瞅那姿势,好像是捧了一堆亮闪闪的金子。接着,他轻轻地在娘耳边喊道:“哎,哎,哎!时候不早了,喝了这杯茶……起床了!”

他的那个神情仿佛看待稚子般的温柔。娘缓缓侧头,睡眼惺忪,不太情愿地用双手支起身子,一句话也不多说,接过爹递给她的茶,品咂一番,慢慢喝完,再扭头睡去……

爹就走开了。

娘有时候还会指派爹去倒第二杯茶,爹依旧笑嘻嘻地端来。再过十来分钟,娘就起床了,此时明亮的阳光已经洒满堂屋,属于他们的一天正式开始,阿门!

3

在我眼里,娘不怎么疼爹,她就像个孩子,颇不懂事,有时还耍小性子,对着爹爹劈头盖脸地乱发一通脾气。若是把对彼此的爱比较起来,她对爹的爱像捧在手里的茶碗,而爹对娘的爱像院子里盛水的大缸,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可有一次,我突然觉得自己错了。

七八岁时,爹还赶着大车,农忙时节,他会多倒腾几头牲口来帮人家耕地。为了多弄几个钱供我们读书,天不亮,爹就起身了。早饭,肯定是来不及吃的!他疼娘,不忍心让她起这么早给自个儿做饭。

长此以往,爹就有了很重的胃病,娘总是在赶集的时候,特意去买些花生,让爹带着。老辈儿人说,这东西养胃。

这个时候,娘就不是“老八点”了,要比平常早起好多。

我还睡着,但能够听见她那急匆匆的脚步,在堂屋和灶房之间一刻不停地如织布机的梭子一样来回折返。之后,待我起床,我便能看到灶口通红的火焰,锅盖缝里逃窜出的缥缈的白色水雾,继而是浓浓的饭香味飘了过来,深吸一口,不禁叫道“好香,好香”!

回来后,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那饿着的肚子,作为赶车人,他最关心和爱惜的是他的牲口。牲口,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拉犁。所以,甫一回家,爹就会先把牲口牵到院子里,放它打滚,给它饮水,再把它拉到棚里,拴上,在马槽里倒上草料……待到骡子忽闪着大眼睛,打着响鼻儿,闷着头扯那草吃,他才会放心地回到堂屋。

娘跟爹好像真的是心有灵犀。她擡头看下座钟,愣在那里,好像在寻思着什么,只一瞬,又好像恍然大悟一般,急匆匆地去里屋拿出一个淡红的鸡蛋来。

取一只白净瓷碗,在碗边轻巧地磕一下,蛋壳轻微地张开了嘴,她再两手轻轻一掰,透明的蛋白裹着金黄浑圆的蛋心便滴溜溜地滑到了碗里。扔掉蛋壳,她拿起筷子稍微一搅拌,蛋清和蛋黄便混在了一起,一朵葵花便绽放开来。

娘接着提起壶嘴还冒着热气的水壶,小心地去冲那碗鸡蛋,一股飞箭般的热水从壶嘴里倾斜而下,直落花心,激起了阵阵涟漪。那花儿忍受不了高温,脸吓得煞白,继而魂飞魄散地翻滚着,久久不能停息……这样子,娘就为爹做好了一碗热乎乎的浸鸡蛋。

每次娘做完这些,待到浸鸡蛋不冷不热,温度刚刚好的时候,爹就会推门进屋。时间拿捏得非常精准,好似两个人提前约定好了一般。爹一摸碗,仰起脖,“咕咚咕咚”两口就喝掉了。我看着他,喉头蠕动了几下,觉得一定很好喝,可又觉得腥气!

娘对我说,这东西补身子,爹吃了它才会有力气。她还炫耀地说,爹壮得像头牛,完全就是因为喝了她的浸鸡蛋。而且娘还告诉我,爹干活厉害的时候,她还会多加一个鸡蛋在里面。总之,她把自己的地位放得高高的,明确地在表明这样一件事——没有她,爹连饭都吃不上!

但是有一次,许是耕田晚了,娘浸好鸡蛋以后,爹过了好久还是没回来。娘坐不住了,一遍遍地踱到院子里去,一遍遍地回来看着座钟,又一遍遍地来回热那碗鸡蛋。

我那时候也起床了,肚子“咕咕”地叫了两声,突然很想喝那碗浸鸡蛋。我立马走过去,端起猩红色八仙桌上那碗白白净净的浸鸡蛋来,闻了闻,真腥气儿!但我觉得自己应该试一试,说不定很好呢?可嘴还没沾到碗边上,就被娘喊住了。

“别动,这是你爹的。”她气冲冲地对我喊道。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满是疑惑,接着鼻子一酸,泪水就想往外流。从来都是我想吃什么,她就会想方设法给我买什么,可是这次不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许是她也讶异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她又开始哄我,“要不,我给你再做点别的……”

那一刻,我知道娘是疼爹的,也是爱爹的,单是这碗浸鸡蛋就能看得出来,因为她第一时刻想到的是爹,而不是我。

4

天晴雨落日子混下去,我已上了高中,爹早已不赶大车,他把田埂上的那排杨树卖了,换回了一台手扶拖拉机。那玩意儿整天“嘟嘟嘟”地吵着要喝油,娘现在又多了一项任务,不但要给爹做饭,还要给拖拉机去打油喝。怎知天有不测风云,娘在打油途中,被车撞了,她伤得很重,腰直接断了……

时值初冬,院子里满是枯黄衰败的荒草,瘦削干瘪的丝瓜藤耷拉在架子上,在寒风中有气无力地荡着。娘躺在床上,一点也不能动弹。家里冷清极了,空气里弥漫着结冰的味道,爹、娘,还有我,没有人愿意多说一句话。

天气好些的时候,娘会呆呆地看会儿太阳,不一会儿又闭上眼睛,接着再睁开,再闭眼……她想让时间过得快一些,这样的日子,无时无刻都是一种煎熬。

娘伤了之后,爹啥也不干了,就守在她的身边。

那一阵子,他的脸总是阴着,弯曲的皱纹犹如黄土高原上雨水冲击后的一道道沟壑,头发也灰白了,那个苍老憔悴的样子,让我有些不敢认他。但是,他从来没有在娘面前叹过一口气,唯有娘在那里不住地长吁短叹,很多时候,疼痛难忍,便“唉哟,唉哟,唉哟……”的呻吟起来……

这种呻吟让我想到了死去,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死去是离我如此之近,在这十六岁爱做梦的花季。娘也是这么想的,她觉得生不如死,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好起来。好多次,她对爹说,活着也是赘累,倒不如死了。

爹握住娘的手,安慰她,“别,你要好起来,还给我烧胡豆喝!”

“怕是没有那一天了吧?”娘哀怨着说。

“我一定会淘活你的。”爹的眼通红,坚定地说道。

娘终于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每天早晨,爹还是亲手把第一杯茶凉好了,端给她。

娘卧病在床,有时解不出手来。他就跑到医生那里,之后,如同领了圣旨一般,急慌慌地去集市上去买他们从来没有吃过的香蕉。回来之后,爹去橱子里拿了只大碗,掰出两根香蕉放进里面,小心翼翼地倒上热水。那些白色水汽上升起来,但没有跑出半个手臂的距离,就被冷空气狠狠摁了下去,继而消逝地无影无踪……

我贪婪地看着那两根香蕉,喉头拼命地吞咽了几下。我从小就喜欢吃香蕉,可是家里穷,很少吃到。亲戚好友来串门的时候,若是提了一串香蕉,那几乎都是我的,爹娘连碰都不碰。

可这次不一样。

爹跟我说:“香蕉太贵了,十好几块才买了这几根,咱们就别吃了,都给你娘吧。”

我木讷地点点头,有些失落。

爹觉得温度差不多了,捞出来,淋干,轻轻地剥掉香蕉皮,再一寸寸地掰好,喂她。娘有时候会故意说自己吃不下,任凭爹怎么哄她,愣是拒绝,只是为了留给我。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时候,娘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能自己解手了,能自己下床了,能自己走走了,恢复得完好如初。

爹更宠她了,从那之后,一点重活儿也不让她干,照他的话来讲,那就是“你娘在,这就是个家。咱们只求你娘健健康康,给我烧个胡豆喝就行了!”

5

后来,我们姐弟都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日子混得不好也不赖,自以为能够照顾好爹娘,可我们又错了。

娘小心眼,事儿多,胆子还特别小,见到蛇就丢了魂儿,但是只要有爹在,只要在村里,那就是属于她的一亩三分地儿。她雄赳赳,气昂昂,指派起我爹来,更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俨然就是这巴掌大地儿上的女王。

爹总是笑笑,有时还跟哄小孩儿似的,这场景让我哭笑不得。

有阵子,姐姐生了孩子,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便让娘过来帮忙,老两口便平生第一次分开了!姐姐觉得娘操劳了一辈子,该享享福了,就把楼房里最干净的卧室让了出来。每次吃饭,桌上尽是好吃的、好喝的,很多好东西,娘连听过都没听过。

可是没呆一个星期,娘就吵吵着要回去,还甩出她的巧话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姐姐安慰娘,让她再住一阵子,安排伺候得愈加周到,可是没想到,娘竟然一下暴瘦了很多。这下姐姐真慌了,赶紧带她去医院检查,也没啥大毛病。娘又吵吵着要回去,姐再也不敢拦她,收拾了一堆好东西,开车去送她。

刚进门,爹看到娘瘦削的模样,心疼地两眼通红,向姐姐吼道:“妮儿,你咋照顾的你娘?”

姐姐百口难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早晨都没给你娘倒茶喝?”爹质问她。

姐姐委屈地点点头,她实在太忙了,也很少想到这个细节。

娘走进堂屋,看着冷锅冷灶,掀开食盆,里面竟然坨了一堆烂面条。原来,自打娘走后,爹爹的伙食就直线下降,早晨煮一大锅面条,除了第一顿热乎,其余都是热水一泡,就咸菜了。娘眼睛红红的,冲爹抱怨道:“我走了后,你就吃这个!咋就不知道照顾自个儿啊?”

说着,她就急匆匆地去灶下生火,炒菜,烧胡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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