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春刀

文/竹外疏花


嬴游来的时候,我的刀只洗了一半。他来得晚,明月已经困倦,流动的云像罗帐,蒙住了高楼上的月,东风吹开才能窥见一点端倪。这让我想起来几年前我在雪山攀这千里山关,一路饮霜吞雪,以烈酒洗腹中凝结的胆气。那时嬴游没有在我的身侧,但他的声音时常在耳边,他从来不说柔情的话,漠北的风沙把他的心雕刻出这样不可消磨的沟壑,填住了他心窍,好像一把刀只会架在仇雠的脖颈,而不是在秋水里洗濯,那会让他的刀脊软倒在江南里,这样的刀要入鞘。于是我只听到他的呼喝:起来!起来!他的声音从哪里来的呢?我心中惘然,擡首看见雪岭之上的月,天地只有这么一点光亮它不肯柔弱,我闻到了铁锈和腊梅。


他看到我在洗刀,并没有开口说什么,捞了木椅坐下,撂下他的两把刀在桌上,鞋履尚且泥泞,通身都是风尘,我了然,他自两岸山屏里归来。他有两把刀一长一短,奔海是长刀,我最常看到这把刀,在金戈扬沙里见它取过头颅,在夜雨泼庙时看到它劈出狂涛,陪着嬴游那飘飘缈缈的羁旅,纵横在这世道,是一个刀客犹自不肯随流的侠骨。另一把短刀叫长歌,我已经很久——许是有十年二十年不曾见到它出鞘了,它的鞘太老了,好像是着一层发皱、发黑的皮,耄耋在凡胎里剩下一把朽骨,一吹全是曩尘风沙,似乎出鞘就要化作寡淡的风去了,最殷切的期望是在萤色草木间流浪。我望着这刀,在雪山上,它尚且不是这幅模样。我走了十三天,对远方深信不疑,我的裘袍中、棉絮里、高靴下,连同肤发喉口全都是雪,这雪像是化不尽一样,我只能紧紧攥着我的刀,举目是白色,悬崖下是黑色,我凝视过它,那好似一个洞,黝黑地呼啸、哀鸣,哪里有雪可以让将它染白?哪怕是这日夜不休的雪。我在山顶寻到了嬴游,我辨不明雪与血,他的目紧紧闭着,我冷得齿关全是腥气,好似见到什么魑魅一样,附在他隐显青白的面上,张牙舞爪把他拖向那个黝黑的洞。我拔刀劈开那些埋住他的雪,像他在我耳边振鸣一样呼喝,嘶吼重叠在寒风里:嬴游,起来!起来!


他没有起来,我也不能将他抛在这里,这里给他当墓碑,没有人识得他。我将他背起来,他的两把刀跟他一样狼狈地挂在他的腰间,我杵着刀为杖,一步步沉重而缓慢地走下去,我要把他带离那个洞。明月是唯一能让我看清道路的灯,我们鬓边凝了厚重的霜雪,茫然地思起苍狗难追。走了很久,也许只是我困在这雪岭里累了,或许山下炊烟仍如我上山时一样温暖,一切只是蜉蝣一瞬。嬴游终于在某个夜晚里醒了过来,我们倚在巨石后,勉强御过今夜风雪。他说:“乌阑,我师父死了。”我不知道如何回应,我只回应:“我知道。”他看着腰间的长歌愣神,倏忽又吐出一口血,长歌淋漓着血,上面的花死了。他拂着刀,边呕血边落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落泪,我以为漠北已经将他的双目涩住,那里流不出泪水,跟大漠一样干旱。他在这个寂静的山岭里嚎啕,其实男人像孩子一样哭的时候是很滑稽的,他的泪冲洗着血,但我只是沉默。我恍惚听到一声鼓闷响,嬴游说:“长歌封刀了,我再也不会用它。”

奔海没了长歌,世间再也不会有惊春刀法。江湖上已经很久没有人见过惊春刀法了,嬴游向来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他在我的屋里找酒,我一脚踢上他的椅脚,自顾自将最后一口酒倒在刀上:唯一一坛酒已经被我拿来洗刀了。嬴游险些摔倒,干闻着酒香,拍腿怒道:“你这街边三文钱的破刀拿什么好酒洗?”我不回他,我的刀在月下流淌尽最后一滴酒。


他絮絮叨叨他此去又是见到甚么豪侠,杀了甚么恶人,见到甚么美人,听起来真是好快意的平生,好侠气的肝胆!我从来不问,你放下了那些仇、那些苦恨吗,这些在雪岭之上的你的泪水,全都冰封在那夜了么?长歌在鞘里是否也潸然过,它的老锋钝刃你曾经挑灯悄悄看到过天明吗?你在江湖游,那些是不是沉甸甸的负在你的背脊上……却只到我这讨个寄处,啖尽酒肉,笑问菩萨何处,两个粗缯褐衣的浪子,唱着天涯失意的歌,饯别时什么也不必留下,已经酬够了情义。


他站在门扉,黎明投下了阑珊的光影,寒庐孤灯竟是温暖的,他总是半夜来,天明走,窗外依然潜伏魑魅,乌黑黑的是命运,光是飘摇的灯。他的脊背更直了,剪影是巍峨的高山。我说:“十里外的老槐树下埋着二十年的酒。”他一抹鼻子哈哈大笑,驼峰在偏首时像极了一把弯刀。他抱拳在青山下与我拜别,策马远去了。我把刀收鞘,小心地把今夜的光尽数收进刀鞘里,在渐渐远去的风里听到从前的我和他。

2020.10.30

竹外疏花,本名孙雪梅,中学英语教师,喜欢竹、云和天空,现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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