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大爺的晚年

初冬的小村莊,天氣已十分清冷。月光照在賈大爺家院子裏那掉得光禿禿的老棗樹上,使得這個小院更加靜寂。

月光照在這個八十歲老人身上,身形佝僂,頭上的銀髮稀稀疏疏,一雙深褐色的眼眸已經深深地陷了下去,嘴裏的牙齒也已經脫光,粗糙的雙手上爬滿了一條條蚯蚓似的血管,那飽經風霜的臉上,佈滿了道道皺紋,歲月的滄桑深深鍥刻在老人臉上。

賈大爺在棗樹下抽着煙,圍着棗樹已經轉了不知多少圈了,似在追憶也是在懷念。煙已經抽了二盒,又從廚房踱到堂屋,從樓上扶着樓梯到了樓下,眼神經過的地方,都籠上一層難以言說的淒涼悲傷。

他終於下定了決心,他顫顫巍巍地從屋裏拿出了一條麻繩,走到院裏,又一步一歇的拉來了高椅子,扶着棗樹站在椅子上,把雙根繩子在樹枝上繞一圈,然後在一尺多遠的繩子下面打了一個結,又打一個結,他把頭探了上去:“嗯,正好。娃子們,我要走了,請原諒我!我不能再給你們填麻煩了,我要去找你娘了。貴新娃,對不起,來收屍吧……

貴新和媳婦照例喫完飯來到賈大爺家,“貴新眼尖,看到掛在樹上的老人,忽然大叫起來:“叔!叔!一邊叫她媳婦:“快拿刀來,快,快… 。繩子終於斷了,二人抱住賈大爺,慢慢放下來。老人順過氣來,眼淚從眼眶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賈大爺有一兒一女,老伴兒早年去世。他既當爹又當媽,含辛茹苦,把兒女拉扯大。兒女們倒也爭氣,一個個金榜題名。​大學畢業後,兒子在省城工作,女兒去國外發展,老爺子好有成就感兒子娶妻生子後,賈大爺暫時丟棄家裏的一畝三分地,去省城帶孫子。可是沒有幾天,又回來了,說是城裏熱鬧,住不慣。孝順的閨女又接他到自己身邊享福。可賈大爺總舍不下自己的土地,去不久就又回來了。 

 前些年,賈大爺身子骨還硬朗,莊稼幾乎全是自己種。可是近幾年,賈大爺體力慢慢不行了,莊稼活兒總有侄子貴新來幫他做。兒女們三番五次的勸說,要他去自己家裏住,可老人家就是不去,只是說:鄉下好,安靜。一家一個大院子,隨便。出門就是路,到處有熟人。城裏都是關住門過日子,挨門鄰居生面孔。尤其在國外,說話嘰裏呱啦,全都是鳥語。好高的樓,上下也不方便。兒女們不放心,要給老父親請保姆。賈大爺婉言謝絕:咱和人家不認識,不便相處。

兒女們無奈,只好交代叔伯哥貴新兩口子:“哥、嫂子,麻煩你們多費點心,幫忙多照顧你叔。我們平時儘量抽空多回來幾趟。”“好的,你們安心工作。叔在家沒事,有我們呢。”其實不用交代,貴新兩口子多年來,總是無微不至的照顧着老人。

經常來給張大爺做飯,有時也會在自家做好,讓叔來家喫。“叔,咱中午包餃子喫。”  “娃,地裏還忙着呢,等閒了再說吧。”張大爺心疼侄子侄媳。“沒事,叔。一大早,你侄媳婦就把餃子餡兒做好了,面也和好了。有幾天沒喫餃子了,我們也想喫呢。”貴新兩口子清楚,叔已經沒有牙了,硬一點兒的飯都喫不成,只有餃子是他的最愛。

貴新走後,院子裏又剩賈大爺一人。他拄着柺杖,彎着早被生活的重擔壓駝了的腰,轉悠了一會兒。時而咳嗽兩聲,感覺累了,便坐在樹下椅子上休息。“唉!要是有人能和我說說話兒該多好……嗨,臭老頭兒,想的美,這輩子別想嘍……”他勉強笑了笑。頃刻,低下了頭,不久,又擡起頭:“我該做什麼呢?我能做什麼呢?只能等着吃閒飯!這不是行屍走肉嗎?這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呢?”

不一會兒,老人端來了一杯水,慢慢的喝一口,又喝一口……喝完後,站起身往屋裏放水杯。不知怎的,腳絆住了椅子,賈大爺側身歪倒在地。還好,拿杯子的手沒有着地,杯子完好無損。雖然不很嚴重,但賈大爺還是一會兒去扶椅子,一會兒去抓撓樹,費了半天勁兒才爬起身來。感覺手疼,伸出來看,啊!大約一寸長的口兒冒出了血,怪不得那麼疼。他的眼睛溼潤了:唉!難啊!人老了有啥用?進屋後,小心翼翼的將水杯往桌子上放。忽然,一聲脆響,水杯掉落地上,粉身碎骨!賈大爺吃了一驚:我明明放在桌子上了啊!今年……我……怎麼回事啊?頓時,那讓人難堪的往事像電影一樣,一幕一幕的浮現在他的腦海裏:

前天早上,賈大爺起牀後,繫好衣釦,彎腰去提便壺。這是他幾十年的習慣,每天起牀第一件事就是先倒便壺。走了幾步,又慢慢轉過身來,要看下他的撓癢抓兒在不在牀上。他的眼在牀上看了一遍,沒看見撓癢抓兒:哎,昨天晚上我把它放哪兒了?就在這時,他的手猛然抖擻一下,不料便壺落地,來了個底朝天,裏邊的尿液爭先恐後往外竄,眨眼工夫淌了一地,一股餿臭味撲面而來。賈大爺楞了一下,但很快回過神來,啊!薰死我了!這可怎麼辦?我去哪兒找土蓋啊?他的眼睛巡視了一週,哦,有了,牀底下那大塊大塊的石灰,有的已經受潮粉碎了,我去拿鐵杴,鏟幾鐵杴幹石灰不就完事了。

他剛走一步,鞋子裏“呱”一下,發出了青蛙的叫聲。賈大爺這才感覺到,鞋子溼漉漉的,原來是濺進了尿。他只好脫下這隻鞋,赤腳去拿鐵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蓋完了一地的尿液。這一仗使他渾身是汗,斜躺在沙發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可後續工作量還大着呢,戰爭遠遠沒有結束……這事發生在前兩個月。貴新在廚房做飯,賈大爺在看,看了一會兒,跟貴新說:“我去下廁所。”“叔,大便還是小手?”“大便。”賈大爺告訴侄子。“叔,我扶你去。”“不需要,我沒事,你忙你的。“叔,我和你一起去吧。”貴新還是不放心。“你別去,你去了……我……不自在。”“那你慢點兒。坐好便椅,站起時抓緊把手兒。需要了叫我。”貴新囑託。

賈大爺走後,貴新時時聽着動靜。賈大爺大便完事,要起身慢慢站起,伸手去抓,一下子沒有抓住,忽然腿咯吱一聲響,頓時麻了,隨即蹲在大便上。此時的他,不知是驚嚇,埋怨,還是悔恨,噁心?只聽他不由自主的大叫:“呀!呀呀……”機靈的貴新聞聲趕來,看到眼前的一切,並沒有責怪他,反而馬上安慰道:“叔,別怕,我來了,沒事,好辦。”“唉……光給你……找麻煩……”賈大爺不知說什麼好。

還有,一次次的把鑰匙鎖在屋裏;看完電視不關機就去睡覺,任憑電視忘我的播放……此時的他,萬念俱灰,完全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唉——活着有啥意思?兒女不在身邊,他們工作又忙,爲了我還常常往家裏跑。貴新侄子他們家裏地裏忙,收種季節飯都顧不上喫,還得來伺候我。我只會給娃們添麻煩,我不如做個自我了斷,去找老伴吧,我真想她了……哎,我要這樣做,娃們多傷心啊!我也不能讓娃們落個不孝順的名聲啊?我這娃們都孝順,可別人會怎麼說?老天爺啊,你讓我一個孤寡老頭兒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啊?老伴兒啊,你在哪裏?你帶我走吧……張大爺抱膝癱坐在地上,淚珠像沒有關緊的水龍頭,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

再說兒女們得信後立馬都回來了,看着年邁瘦弱的老父親,兄妹倆抱頭痛哭。兄妹倆商定,讓老父親跟着兒子生活。隨後,兒女在省城給賈大爺租了房子,和兒子同一個小區,同一棟樓房。兒子住二十二樓,賈大爺住一樓。還專門讓貴新兩口子都來,和賈大爺同吃同住。貴新跟着伺候叔,推着輪椅陪他逛公園,賞美景,看大戲。賈大爺兒子給貴新媳婦找了一份工作。  

兒女們用善意的謊言告訴老父親:“爹,這是我們給你買的房子,你安心住吧。”要不這樣,恐怕老人家不會來。兒子媳婦上下班,都要來看看老父親。特別是賈大爺的寶貝孫子,早晚回來,先往爺爺這兒跑。兒子一家還不時的喫住老人這兒,偶爾也讓老父親上一趟二十二層高樓。女兒回來的次數也增加了,畢竟城裏比鄉下方便,省下不少來回時間。

自此,賈大爺整天樂呵呵的,家中親戚族人常來看望他,鄰居小五還故意逗他:“四伯,那次你要真走了,如今啊,這福,你可享不來了!哈哈哈…… “可不是嘛,老天爺讓我再享幾天福哩,派你們來搭救我”。

哈哈哈……”賈大爺越說越有勁兒:“這城裏啊,真好!特別是衛生間,解完手,水一衝,乾乾淨淨。下雨天啊,也不着急去抱柴火。城裏不燒柴火鍋,都是用氣兒做飯,真是奇怪!出門腳上也不粘泥,路上壓根兒就沒有泥。賣喫的又多,想喫啥就有啥。冬天有暖氣,夏天有空調,這世道又太平。我活了這百十歲,總算遇上好年景了。做夢也沒想到,能過到這一步。過去那朝廷老子,也沒享過這福。再活百十歲我也不嫌多!

叔,不光你美了笑了,還有我們呢。我們跟着你老人家都來到了省城,我弟弟給我找的工作,每月三千多塊工資啊!你侄孫子恰巧在省城上學,他也不用跑來跑去往家趕了。我們還不用租房子,都住在你的房子裏。弟弟妹妹還說,貴新的工資他們在攢着哩,我們跟着你享福了,哈哈哈……”。

賈大爺是幸運的,有孝順的兒女,有勤勞善良的侄子。再看無論是城裏還是農村,像賈大爺這樣的老人少嗎?兒女爲了生計在外面,老人因爲諸多不便沒和兒女住,就留守在家裏。有老伴的好點,可以相互陪伴,小病小災可以相互照應。可那些喪偶的老人呢,那種孤獨寂寞病痛時不時的纏着他們。這個老人上吊了,那個老人跳河了,悲劇一幕一幕在上演。集體養老報團養老聽上去很好,可理想很豐滿,現實呢?

賈大爺依然想那個農村的家,在中秋節,一家人開着車回到了那個家。一家人喫着月餅,聊着天,笑聲從小院裏傳出來,爲這個孤寂的小村增加了了幾分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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