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陽印象·郝堂村與茶園山莊

你會不會有這種感覺。

放心裏的東西若是被寫出來,被講出口,從此就在腦海裏慢慢消失。直到很久以後,終於有一天連它們是否存在過也模糊不清,最後飛鴻踏雪,了無痕跡。

五月有一陣子喜歡到處跑,嚼一片口香糖,獨自握着方向盤,能一整天不睏倦也不瞌睡。有時候從早上天剛亮就開上車,一直到夜裏凌晨兩點才歇。算算不到十天就能開出去三千多公里。

這三千公里中,有一回是想去信陽看看。

在信陽的三天兩晚,我也曾沉醉於山水風光的淳樸自然,也曾擊節讚歎信陽宴席的酒膽雄心。好在是“司機”身份,有了滴酒不沾的光環,便有機會清醒地體察那份煙火氣。在這裏,任何一家當地菜館,任何一張飯桌上,不消菜過五味,人人難免七葷八素。信陽菜的重油重味,或許就是信陽漢子重情重義的一種外在表露吧。

我有個習慣,所有旅行的手記都要等過一段時間才願意整理成文。偶有不遵循這個慣例的,要麼是生活中此時此刻的感受貼合了彼時彼刻的記憶,猛然產生的“臨場感”;要麼是到了規定好的截稿日期,驅使我立馬動筆。

如今,那趟旅程中印象迄今仍然歷久彌新的,就是郝堂村和茶園山莊了。


去郝堂村的那個下午,姥姥走不了太遠的路,就在賣菠蘿的攤前把她安頓好,我們徒步穿行在仿古的小街巷道。臨街的小院,修舊如舊;全國統一的烤腸炸串,千篇一律的古色古香,好在沒有遮住一家挨一家的特色茶樓,和信陽毛尖的匾額招牌。路邊隨意支起的一張小桌,都可以是一壺茶的安身之所。點綴上一碗信陽特產“冰粉”,入口冰冰涼涼,不怎麼帶甜的薄荷味裏透出一種清新爽滑。戴一頂涼帽,搖一把蒲扇,走走歇歇,出出汗,喝喝茶。在郝堂村的初夏午後,外地遊客竟然也能品出一份獨屬於這裏的消閒感。

次日晌午起牀便又驅車出發,眼見窗外的景色,從連成片的水泥森林,變成一排排灰綠色的小白楊,再變成山間一壟一壟的茶樹糰子,終於在中午飯前趕到了信陽毛尖產區的茶園山頂。車行至山巔,轉彎映入眼簾的是觀景臺,此處視野開闊,從臺邊俯瞰,腳下就是著名的信陽毛尖產區了。把車停好,一座規模不小的山頂飯莊便矗立在前。飯莊三面臨崖,風景秀麗;包間裏備有撲克麻將,茶餘飯後以供食客消閒。正午陽光灼熱,喫過午飯一衆搓麻避暑,我便打算四處走走,偶然之間發現了別樣景色。

瞭望臺邊有一條掩映着的臺階。向下走到底,平整的洋灰地面上,由數根混凝土巨柱撐起了堆放飯桌廚具的一片空地。原來飯莊的高樓一半嵌在山頂,一半用柱子撐在山腰。右手邊,有一排建設一半尚未完工的房間,連基本的門和窗框也未裝上,想必已經停工很久。往裏走,在牆上我居然發現了一窩尚未睜眼的山雀幼雛,顯然這裏已經很久無人踏足了。這才突然明白不遠處的藍尾鳥兒爲何一直在周圍徘徊。

我不敢碰,生怕鳥巢染上人的氣味,讓鳥媽媽聞見了從此一去不復返。

整個山莊只有上層建築裝修完畢,與下層如同廢棄的樓板間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上面是烈日下紅塵喧囂的嘈雜,下面是鳥可築巢的無人之境。反差之大,讓我一度恍惚。好在我有“廢墟情節”,便從邊上的桌椅堆裏抗出一把椅子,拭去灰塵,在本該是大落地窗的邊上坐了下來。

這一坐,就是一整個下午。

很多人似乎都對廢墟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我想是因爲,廢墟展現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衰敗和破壞,這是時間和自然強加給它的一種力量,而它承受了這種力量所帶來的災害,展現着一種不肯屈服的頑強感,體現出了一種不可輕易磨滅的存在感。

我想這種情愫,就是一種極原始的,對於生死無常的敬畏。彷彿我們從中可以窺見生命終將赴死,但又向死而生的蒼涼。

突然記起有一年想去敦煌,查閱過大量的壁畫資料仍覺不滿足。便找來文獻,由14世紀西域佛教興盛,在敦煌開鑿第一孔佛龕處讀起,一直讀到清末偷盜成風,壁畫經卷的流失之殤。最後又把刀郎獻唱的電視劇《大敦煌》看了一遍。才懷揣着一份莊嚴去了敦煌。

石窟外的胡楊樹,生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朽。

廢墟般遺棄的建築物裏,有一窩小生命在悄悄生長。

消亡和存在之間,這生命的力量是一種怎樣驚心動魄的美啊。


佛家講:諸行無常,諸法無我。

廢墟的美,激發的不是某種悲情,而是於諸般無常之中,奮發向上、繁衍生息的讚歎。它與懷舊有別,懷舊是讓情緒沉浸於過往的一種放鬆,是對昔日美好種種的留戀,是今不如昨;而廢墟的美,帶來的是渺小個體,在人生代代這種宏大的背景下,關於宿命感的某種喟嘆。

時至今日,我仍未完整聽過蔣勳的《中國美術史》。有關石窟藝術和佛教審美,我更依然所知甚少。但是我想廢墟愛好者這個名頭,我應該可以坐實了。


日落時分,巨大的砼制石柱一根根粗糲地撐起樓板,夕陽穿過柱間,金黃色鋪照滿地,空間被拉的很長很長。廢建材經年在此堆放着,蓋滿了隨風雨而來的枯枝敗葉。爬牆虎的藤蔓是此間唯一的綠,默默垂掛在西南面的梁。

轉角背後,山頂瞭望臺的樓前有涼篷和茶鋪,煙火氣同遠處的鳥叫蟲鳴模糊在一起,分辨不清。

風從臉頰輕輕吹過,也策動了極遠的天際線上白色發電機塔的巨大風輪。葉片劃過落日餘暉,緩慢而堅定地轉,在團團茶樹和峯巒的黛色波濤裏遊掠,一圈又一圈,一遍又一遍。

樓臺之下,如今已成廢墟。我獨坐在羣山間,鬆弛而散漫。像融入了某種永恆。

盛時不遇啊,還好此生此刻終於遇見。我想,這一定是某種宿命指引吧。

一種難以表述的喜樂平和,抑制住了鼻子一酸的衝動。


人若有快樂,全靠輕佻和健忘。

我做不到輕佻,便借個樂觀主義的殼,讓身邊人快樂,我便也快樂了。

這快樂背後,總會有個聲音揮之不去: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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