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題】第四十六章 提籃橋驚雲



人生聚散無常,起落不定,但是走過去了,一切便已從容。 無論是悲傷還是喜樂,翻閱過的光陰都不可能重來。曾經執著的事如今或許早已不值一提,曾經深愛的人或許已經成了陌路。這些看似淺顯的道理,非要親歷過才能深悟。                                                        節錄自林徽因選集

天空變成灰灰的,空氣變得冷冷的,黃葉遍灑滿園,紅紅的楓葉遇冷愈紅。冬天的氣息臨近了,充滿思念的美麗季節,真的印證了詩君曾經心裏的一句話 “看着這良辰美景,總有一天會令我心碎”。

對一個年輕人來說,剛剛踏足社會又遇上工作裏的轉折,而且是在異地,往往是一場驚天動魄的感受。就好像三數年的經歷被誤看爲一生一世,其實也會成爲過眼煙雲,最終塵埃落定,不值一提。但當時的詩君卻沒有這番睿智。

離開杭州前的道別是不捨的,人情、風景皆如是。

提着簡單的行裝搬進去上海提籃橋附近的飯店員工宿舍,準確的來說應該是一所沒有星級的小賓館,跟風景如畫的柳浪聞鶯賓館相比實在落差太大,只會使他失眠。但追逐夢想是年輕人的驕傲,也是青春可以賦予的籌碼,其他生活上的睏乏都可以靠邊站。

總經理投靠了中旅集團旗下一所在上海的四星級老飯店,正在按國際標準裝修改建中。飯店只有不到三百個房間,主要接待海外商旅客人。飯店已經有原來從香港派來的二十幾個分散各部門的經理人,只有杭州酒店項目規模的五分之一。總經理委任詩君做爲行政經理,負責總經理辦公室主任的職務,但事務上還是離不開作爲總經理的心腹執行庶務。

詩君經歷了第二次的酒店開荒項目,也對身邊外派人員的作風逐個觀察,務求恪守職業道德。整體素質確實比杭州的國際酒店集團人員要低一個檔次,有點像雜牌軍,更帶有江湖氣息。印象最深的還有幾個戲劇性的角色,譬如能踢出李小龍腿功的會計經理、討了一個湖北美少女的老廚師爺爺、跟一位上海小姑娘談情說愛的人事經理、等等。而詩君比較能信任交流的只有一位正直善良的市場公關經理。

總經理在離開杭州之前也算是有情有義,幫助了司機小趙申請去海外留學。他也把對小趙的信任轉移到了在上海的一位小員工身上,只是這次不是司機,而是一位門童(door man)。顧名思義這位上海的小男孩日常的工作是負責開門迎接賓客,也充當行李員。他的優勢是人長得帥,鼻樑高挺、皮膚白皙、身材苗條、個子不構成威脅,也是總經理喜歡保護的類型。讓詩君感到不安的是總經理在幾個月之內就把他晉升爲總經理助理,雖然編制歸屬詩君管轄,但小男孩已經肆寵生驕了,工作能力一般,卻惹來其他人的閒言閒語。詩君雖然幾番向總經理勸說,但更被他認爲是妒忌。

就在這段忐忑不安的時候,原來香港的酒店管理集團人力資源部負責人向他招手,讓他迴歸集團繼續發展。他跟家人商議過後決定回香港,也可以跟家人團聚。他戰戰兢兢地向總經理提出請辭,並把埋藏在心裏對總經理一直以來的強烈控制慾以密函方式坦誠勸告。

“尊敬的總經理:

與您共事已經有兩年多了,雖然彼此在相處過程中產生着不少的誤會與矛盾,但我相信絕大部分都源於各自的執着和不理解所致。所以我認爲很有必要借這封信來剖白一下我個人的想法和感受。

這封信我是本着您是我的恩師和朋友的立場而寫,所以儘量沒有滲入一些沒有底的庶務困擾。我希望您閱後會能理解我一點和我背後沉重的負擔。

... 如您所說,我們的性格在某些地方很相似,我們便在某些地方僵持不下。

... 有時候我想“君子之交淡如水”真的沒錯,且很有哲理。人人都要追求別人的理解,但理解的太透徹就不好了,只會觸碰到心的最底層,產生彼此的抗拒感。我相信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些祕密的隱藏權利,只要不傷害對方,那末無論兩個人多麼親近都可以快樂的並肩生活。

最後,總經理,我有一個提議供您參考。我雖然人生閱歷淺,但對生命的素質非常執着。我認爲一個人生在世上,如要維持健康幸福的生活要有四個要素,就是家庭、朋友、事業、閒暇。適當的調節和分配有限的時間去滿足各方面的需求是必要的。以後無論總經理去向怎樣,我都希望今天能以朋友的身份向您直言,希望您細心考慮。家庭是中國人傳統生活的力量泉源,所謂齊家治國平天下是有它的道理的。”

晚上詩君最後一個離開行政辦公室之前把信封好放在總經理的桌子上,便關上門回飯店裏的房間睡覺,還好結束了在外住宿舍的生活。過了一週,總經理都再沒有主動跟他講話了。他內心也很愧疚,最終還是選擇離開總經理了。

更後悔的是他記得有一次總經理干涉他在杭州交友,他突然衝着總經理說:“你只是眼裏容不下美好事物,我同情你!” 總經理被氣得滿臉通紅,沒有吭聲默默的走開了。想起那個場面,多麼像父子之間在慪氣。

又過了一週,上海的天空還是灰濛濛的,像宣紙上的潑墨畫,留白卻給灰填滿。那是他準備搭乘飛機回香港的前一個早上也是在飯店的最後一個工作天。正當他盡忠職守在辦公室裏工作中,突然面前出現了兩個陌生男子,神情肅木,帶着上海方言口音問:“儂是xxx 嗎?” “我是。”他禮貌地回答。“我們是xx區公安派出所的,請你跟我們回所裏協助調查。” 他驚訝:“什麼事情?我是外派人員,需要跟總經理彙報一下。你們跟我們飯店的保安部聯繫過了嗎?” 兩個人都沒有穿警服,詩君提高警惕,馬上撥打電話去保安部找負責人,也證實了兩人的身份。其中一個說:“我們剛剛跟你們總經理談話了,是他叫保安部報案的,他清楚。來!跟我們走一趟!” 詩君說:“等一下,讓我跟同事交代一下工作。” 他馬上撥打電話給隔壁辦公室的市場公關經理,告知這個突如其來的安排,起碼有人知道他被帶走了。之後,兩個便衣警察帶他出飯店門口進了一輛掛上公安車牌號碼白色的桑塔納轎車。

車上警察一言不發,不到二十分鐘的車程便到達目的地。派出所設在一棟民國時期的歷史建築裏,改革開放前應該是一戶資本家的別墅,也可能曾經是那家人幾代同堂的幸福家園。如今牆壁剝落,灰灰的大理石髒兮兮的,三層樓裏變成了數不清幾戶居民的公用房子,樓上晾曬的衣服還懸掛展示着。

其中年輕魁梧的警察領詩君走過密密麻麻的辦公桌並帶進去一個簡陋的問訊間,木門鋪上一塊生鏽的鐵皮,沒有門鎖,門也關不牢,每次開關都咿呀咿呀的作響。“你先休息一下。”那個警察說。詩君環顧四周,四方公正的房間面積很小,只放着一張老舊的兩米長木桌,三把木椅子面對面置放着,頭頂一個吊下來的鋪了塵垢的黃色燈泡,和牆壁角落上的一個一尺見方的小抽風扇。暗黑的房間沒有窗戶,跟外界隔絕,氛圍非常適合給疑犯一個下馬威。

詩君獨自安靜地坐着等,大概十五分鐘後兩個警察再次進來:“你把身上的東西掏出來放在桌子上。” 詩君邊把口袋裏的東西拿出來邊問:“究竟是什麼事情需要我配合調查?” 其中一個年長的老警察面上的皺摺可以證明他一定有許多辦案經驗,看上去五十多歲的他淡淡的說:“其實也沒什麼!不就是一時衝動的行爲嘛……沒事的,你們飯店自己內部處分就可以了,不需要動用我們調查的。” 另外那個三十歲左右魁梧的警察把詩君放在桌上的一串鑰匙拎起來放進一個透明塑料袋。那是辦公室的鑰匙,當中有一條可以開啓飯店裏所有門鎖的萬能鑰匙。詩君是總經理授權的值班行政人員,也是總經理辦公室主任,所以可以佩戴這條萬能鑰匙以方便通過飯店裏任何一處進行工作。除了他,晚上通宵的飯店值班經理和保安部經理都可以在執行任務時拿到這條鑰匙,不過必須要在前臺保管箱登記值班所需做好記錄。兩個警察拿走了鑰匙之後離開了房間。

詩君這次足足等了三十分鐘沒有人進來,他看手錶已經是中午了,他打開門探頭出去看。問訊間是在派出所民警辦公室的盡頭,所以他看到外面有幾個便衣警察在抽菸聊天,那兩個警察也在裏面。年長的警察走過來跟他說:“你餓了嗎?我給你打個飯。” 詩君有點疲倦說:“不用了,你們爲什麼不問了。你們問好了我還要回去工作的。今天是我的最後工作天。” 那個老差骨說:“我知道,你們總經理告訴我了。” 詩君曾經在香港的電影裏看到過許多警察的形象,不過對於國內警察他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到。“你隨便喫點吧!我們沒有你飯店的飯菜那麼講究,湊活一下。” 詩君問:“我不餓。還要多久呀?” “那就看你配合不配合啦!” 詩君這才感到不安。“你們懷疑我犯罪啦?究竟是什麼事情我都沒有搞清楚。”

兩個警察進了問訊間,這次嚴陣以待,像電影裏一樣,年長的負責問話,年輕的做筆記。老警察點了一根香菸,煙燻過的粗手指頭把煙夾在指縫間,在昏黃的燈光中慢條斯理的說:“其實真沒有什麼大事,不就是一時衝動嗎?年輕人,回去給你們總經理道個歉,求他原諒,事情就結了。” 詩君雖然聽得一頭霧水,但是知道他的處境很危險。他盡力保持鎮定,腦袋裏不斷盤算對策以防被冤枉。他知道這裏不像在香港可以委託律師,而且他一個人在上海也沒有這方面的資源,也相信面前的警察不會理睬他。“我沒有聽明白。請你告訴我懷疑我做了什麼,好嗎?我可以發誓我沒有做過違法的事。”

老警察揚起嘴角目不轉睛地盯着詩君說:“那你聽着。今天早上你們總經理髮現他辦公桌後面牆上掛着的一幅字畫被利器割破了。估計昨晚有人潛入他的辦公室加以破壞,但他的辦公室卻是鎖上的。你口袋裏有飯店的萬能鑰匙,你怎麼解釋?”

“啊... 那是他從杭州帶過來的一幅贈品,他很喜歡的。可惜了!” 詩君皺着眉頭。“我昨晚加班到晚上十點多,然後就回房間了。我不知道這個事情。”

“年輕人,聽說最近你跟總經理吵過架,你也突然辭職了。究竟發生了什麼矛盾呢?”老警察陰沉的神態斜眼瞥着他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不然你也回不了香港。”

詩君感到心撲通撲通跳動着,快要從喉嚨跳出來了,老警察遞給他一杯熱茶。水太燙了,他雖然口乾舌燥也沒辦法喝下。

“我是清白的,我沒有進去過總經理的辦公室,也沒有破壞任何他的東西。難道公安局不是依法調查,講求證據嗎?而且除了我有鑰匙之外,你們也可以查一下飯店裏能夠接觸到鑰匙的其他人。” 詩君故作鎮定。兩個警察起身離開了房間,老警察回頭說:“你再考慮考慮。”

詩君垂下頭繼續獨自坐在房間裏,覺得房間在慢慢轉動,慢慢轉動,然後加快。他閉上眼睛,心跳得厲害,感覺腳下的地板突然崩塌,自己快速下墜。同時眼角擠出了淚水,他傷心極了。不是因爲害怕警察不相信他,是因爲總經理居然懷疑他,或者他甚至懷疑總經理陷害他。日夜陪伴了兩年多的恩師最終變成仇人,他抽泣着,用右手臂的衣服揩擦着淚水。又過了不知道多久他平復了情緒,理智告訴他不能身陷冤牢,他要平安回家照顧患病的母親。他抖擻起精神,在腦海裏不斷演練着自我辯護。

咿呀咿呀... 門慢慢再打開。兩個警察再次進來了,把塑料袋裏的鑰匙放在桌上。“來,鑰匙還給你。我們比對過了,你的指紋沒有出現在字畫上。也有人證明你昨晚不在現場。你可以回去了,我們開車送你回去。” 老警察這次溫柔地說:“不過作爲晚輩的應該聽領導的話,回去跟總經理道個歉,大家好聚好散。” 詩君如釋重負:“我真不知道他爲什麼生我的氣。我自己坐車回去吧……謝謝你們。”

走出派出所的大門,詩君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沒了魂地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外面的聲音好像被隔絕了一樣,他只聽到內心深處的聲音:“這究竟爲什麼?我做錯了什麼?我不恨他,不 ... 我沒有資格恨他。是他在我最失望的時候給了我希望,給了我機會,帶我離開壓抑的環境,讓我知道世界上還有那麼迷人的人間天堂。..... 他一定恨我,他一定覺得我背叛了他,他不會原諒我。..... 難道我們兩年來的奮鬥最終是一場悲劇,一場修補不了的誤解......”

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外白渡橋,過了橋沿着海鷗飯店繼續走,想起父親曾經跟他說過海鷗飯店是上海的海員俱樂部,他好像感受得到父親曾經在黃浦江上工作過的場景,一絲絲暖意湧上心頭。

灰暗的天空裂開了一條蔚藍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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