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正義和卑微的尊嚴(一)

寫給電影,寫給自己。網上沒搜到劇本和原著,自己開發。


一##


寬永庚午七年五月十三日,晴。清晨伊始,空氣中就散發炙熱的氣息。上午十時,牟之助先生送來了白川新鮮的鱒魚,特此獻給老中井大坎守大人。除此之外,沒有其它事可供記載。
井伊家在神橋上的大宅,莊嚴平靜如常。

但是,到了正午時分,元芸州廣島福島家的浪人,來到井伊家的門前,要求借用內宅的殉道場,切腹自盡。

二##

內堂乾淨明亮,陽光透過屋檐的間隙照進室內。
微光之下,空氣中瀰漫着肉眼看不到的浮塵。


來客沙啞的嗓音穿過這些浮塵,沉鬱蒼涼:
“我的名字,是津雲半四郎。津是大津的津,雲是天上的雲。”

講自己名字的時候,他咬字很重,一字一頓,似乎已經不適應和人交談。但很快,這個叫津雲的浪人就恢復了自然,語句也流暢起來:

“元和五年,我家主人家道中落,福島家一萬二千名武士被迫散落四地。我來到了江戶,一直過着平靜的生活,等待着有主人再僱傭我。但在這太平盛世,誰還會急需一名武士呢?這世道已經不需要我了,我的希望也粉碎了。”

“鬱郁不得志的苟活,在貧窮中無聲的死去。那樣的情況,對我是不可接受的。與其生而消磨,不如以武士的方式,體面的死去。這就是我來的目的。請轉告你家主人”


三##


“我認爲他是想以此要挾,得到主人的差遣……”
轉述完津雲半四郎的話後,侍者面色凝重的總結道。

“又來一個嗎? 真是沒完沒了呢……”
御家老齋藤勘解由合上摺扇,微微皺起了眉頭。
寂靜的迥然。只有平靜的呼吸聲。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不知何起的琵琶聲,弦弦掩抑。

過了良久。
"啪"的一聲,齋藤勘解由合上了摺扇。清脆的聲音好像沉悶的空氣中響起的驚堂木。
“帶他過來見我吧。”

四##

“我已經知道你的處境,和你借井伊家道場切腹的決心。”
齋藤勘解由的目光越過面前窮困的老浪人,直視遠方,彷彿在對着空氣說話。
兩個武士相對而坐。一道門將他們分爲兩個世界。



“但在你說出真實的目的之前,我想請你先聽一個故事。”

君也從福島家來,應該會聽說過一個叫千千巖求女的人吧。去年初秋的時候,這個叫千千巖求女的年輕人,也來到井伊家。在同樣的地方,講了同樣一個故事。

故事前半段的內容,津雲兄心裏很清楚。我想講的是這個故事的走向。



自從幕府削藩以來,無數武士淪爲失業的浪人,令人惋惜。一些武士不堪忍受貧困和尊嚴的折磨,會到各地名門的庭前,請求體面的自殺。

井伊家來的第一個人,是千石家的大井基,他是真誠的要切腹殉道。出於對它高貴精神的敬重,井伊家沒有答應他的請求,而是收留他成爲家臣。

沒想到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後面越來越多的浪人開始到來,但他們的目的卻並不單純。就像餓犬嗅到了飯糰,螞蟻找到了糖山。井伊家儼然成爲無賴們以切腹爲名,進行錢財勒索的樂園。

你福島的前同事,千千巖求女,就是上一個勒索者。
一個心堅如鐵,決心以死殉道、捍衛尊嚴的武士,怎麼會在“也許可以給你一份工作”的試探下喜形於色?
一個言出必行的武士、帶着求死的決心而來,面對井伊家允許他切腹的決議,又怎麼會出爾反爾,磕頭請求寬限幾天?
這不是很奇怪嗎?

“津雲兄,你認爲呢?”
老浪人茫然的坐着,如同風化的雕塑,眼神空洞無物。



“你想知道我們怎麼處理他嗎?” 御家老似乎並不期待流浪武士的回答,也無需等待他的回答,自顧自的繼續說了下去。
他的聲音如夏日冰窟的寒氣。

我們爲他安排了一場真正的殉道儀式。
我們告訴他,當一個武士決定切腹時,一定有不可動搖的意志。井伊家的勇士們佩服這種勇氣,並且所有人都到場見證。

井伊家將以最高的規格來進行這場儀式,並且以能接待一位真正的武士、見證他的精神而自豪。
我們不允許他反悔,即使他磕頭求饒。
井伊家的武士們會用刀和矛,幫助他堅持決心,捍衛真正的武士道精神。

真正的武士精神,就是切腹時要恪守最標準的儀式。必須用古老的十字剖法,取出心臟,介錯手纔會砍下他的頭。而不是形同虛設,流於表面----甚至像近年來不可寬恕的做法:殉道者用一把扇子,在腹部比劃一下,介錯手就完成了儀式。

井伊家的第一高手,神道無念一流大師彥九郎,要求千千巖求女必須這麼做。並且親自做他的介錯人。

我們不允許他寬限兩日的請求。即使已經發現,他的武士刀已經換成了竹子做的贗品。

一個武士,他的刀,是他的生命。一個連自己的刀都賣了換錢的武士,很難想象他的尊嚴感,可以支撐他進行義無反顧的切腹。

但這次他必須完成,用他自己的,竹的刀鋒。


“津雲兄,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無論你是何種目的,請說出來。如果和千千巖求女一樣,我勸你打消。

“你是說這個嗎?”津雲半四郎用手比劃,做了一個劃開腹部的動作。

五##


“我勸你接着聽下去,做出妥貼的答覆。”
御家老又“啪”的一聲打了一下摺扇,像是說書人的開場醒木。

我們爲了他舉行了儀式。井伊內宅所有的武士都到場見證。
千千巖求女再次半跪着請求,請求給他一點時間。他不會逃,也不會躲起來。他會遵守承諾,回到這兒完成儀式。

神道無念一流大師嚴厲的斥責了他。要求他必須開始。
他專程來到井伊家,請求切腹。事到臨頭,卻又要求延緩。這件事實在不能被原諒。

千千巖求女臉色煞白,豆大的汗滴都額頭上一顆一顆的流下來,流到臉上,流到下巴上,流到白色的蒲團上。
最後,他咬牙,撕掉了身上的白袍。

他拔出了短刀,是竹子做的短刀。
他用盡力氣,朝腹部刺去,但刺不透。
他拔出了長刀,長刀也是竹子做的。
他使勁的連刺,腹部滲出了血。但刺不進去。

他把長刀支在地上,將整個腹部壓了上去。竹刀彎曲,發出吱吱的聲音。竹尖一點點擠入肉體。
他的嘴角已經開始流血。
他用竹刀插入腹部,開始用遲鈍的橫拉。

“求求你,快砍我頭” 他痛苦的哀求道。
“不!除非你完成,否則我不會進行介錯。”彥九郎道。

他發瘋的用竹刀胡亂的戳着肚子。因爲痛苦,煞白的臉已經扭曲變形,大口大口的血用嘴裏湧了出來。
“媽的,快砍下我的頭!” 他竭斯底裏的衝彥九郎喊道。
“不!除非你完成儀式,否則我不會進行介錯。”彥九郎道。


“彥九郎最後沒有進行介錯。千千巖求女也沒有完成切腹。他在地上哀嚎了半個時辰後,咬舌自盡。
不知該佩服他的血性,還是鄙夷他勒索的行爲。
津雲兄,聽完故事,現在你是否可以再次確認你的想法?”

六##


“很有趣的故事。”津雲半四郎嘴角陡然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又飛快的消失。
“但和這位千千巖求女不同,我的劍不是竹子做的,我也不會咬舌自盡。我會完成切腹。請不用擔心”。

“夠了!”御家老臉色一變,似乎失去了耐心,“津雲兄,如果你還要堅持,我們也只能如你所願。”
“侍從!”家老轉頭喝道:“芸州浪人,津雲半四郎,今日借我家庭院作爲切腹道場。速去準備!”
“因爲他的衣物破舊,爲了準備白色長袍……”
“不!” 津雲半四郎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長袍是不需要的……”

他的眼神滄桑破碎,深不見底。
“我現在這身破舊的衣服,最適合一個又窮又老的浪人,前往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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