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慈法师

十多年前,我在福建长汀南禅寺做了十日内观,回程与念慈法师同行,其间多有巧合,又有感于念慈身世,故而印象深刻,借此作文以记。

2007年初冬,我结束了在南禅寺的十日内观课程,早餐后和同修们一起开始打扫房间清洗寝具,准备返程。因为返程的火车是在晚上,还有大半天时间可以消磨,就结伴到长汀古城闲逛。同行三人,许哥,江苏人,图书管理员,因为小儿麻痹一条脚残疾柱着双拐,性格豪爽,喜朋好酒;癫猫,山东小业主,言语间显示着生意人的圆滑,本性敦厚,时常热情为大家付帐。胖仔,济南青少年培训学校的教练,二十刚出头,孩气未消的样子。

在古城玩到下午三四点左右,我们一起回到了南禅寺,各自收拾行李准备启程。

我拖着行李走出寺院,看见路边花园的凉亭里,许哥、癫猫和两个僧人装扮的女尼正在交谈。两个女尼,其中一个身着僧装,却留着半遮耳朵的头发,其实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他是不是一个有点女气的男孩。另一个就是念慈法师,当然那时我并不认识她。

我走进凉亭找地方坐下来,听他们说些什么。有头发的女尼正教授一个呼吸方法,大家听得饶有兴趣,正按她的教导闭眼体会。女尼讲解完毕,有其它事告辞离开了。

谈话的主角转移到了念慈,几个人轮流询问她关于佛法的一些话题。念慈身材适中,脸庞圆润,着黄褐色的僧衣,肩上披着一顶黄褐色的斗蓬,回答起问题来语言温和认真又不乏严肃。因为大家年龄相仿,癫猫总按耐不住轻慢的心意,言语间每有挑逗之意。念慈感受到轻亵,不免会停顿一下,以眼色警告癫猫,然后继续正色说话,基本上没有乱了方寸。

许哥和我,一边听念慈讲授,一边暗中观察着气氛,觉得癫猫好笑。从我看见念慈开始,她那一身僧装,尤其是披着的斗蓬,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一时又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我又看了几眼念慈,开始从她的讲话跑神,一直在脑海里搜索,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自哪里。

念慈发现了我的异样,打量我一眼说:“为什么要用这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

“嗷,对不起,轻慢法师了!”我注意到了自己的失礼,连忙道了声歉,“我看到你,不知什么原因会想到《红楼梦》,所以走神想弄明白为什么!”

“我知道是为什么,你想起了宝玉“踏雪寻梅”!”念慈有点得意,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

我恍然大悟,不由佩服念慈感觉的敏锐,86版《红楼梦》的片头花絮里,宝玉“踏雪寻梅”穿着一件猩红色的斗蓬,她这一句提醒,好像又使我看见电视里的画面里,宝玉寻梅归来兴致正浓,脱下斗蓬交给袭人的样子。

念慈的一句提醒,出人意料又不出意料,常伴青灯古佛的出家人,在红尘中人的眼里总显得不食人间烟火,然而他们很可能和我们有差不多的成长经历,看一样的电视,读大同小异的书,受同样的文化薰陶。这样的生活,映入一代人记忆深处,共同的印迹应该还有很多,他们也不例外,这在后来在同行中,的确屡次发生。

几个人又谈论了一会修行和佛法,看看时间不早了,话题就转到返程安排上了,许哥回江苏,癫猫回山东,我回河南,念慈在南京出家,不出意外应该是回南京。

“你们都要到哪里,不知道有没有同路的呢?”念慈问道。

“到河南!”我应了一声。

“你到河南?!我也是河南人,咱们是老乡,你是河南哪的?”念慈一听很高兴,我这才了解到她在南京出家,俗世的家却在河南。

“我是平顶山的,预订的车票是到洛阳。”出乎意料的老乡也让我惊喜不已。

“不会吧,这么巧,我家就是洛阳的!”念慈更吃惊。

念慈本是要回南京的,恰巧家中有急事,不得不回洛阳,在后面我更了解到,她所谓急事竟和我的职业有关,这一路充满了巧合。

几个人一起打车去到火车站,候车,彼此告别,最后我和念慈一起登上了返回河南的列车。长汀是小站,车次不多,回河南只能坐到安徽的阜阳。长汀到阜阳这一段是卧铺。到了阜阳已经是次日凌晨2点,我们需要换乘到洛阳的硬座车。

经过一番折腾,当我和念慈摆脱转乘的慌张,安稳地站在车厢里时,已经没了一点睡意。

车厢里人不多,凌晨时分人们睡意正浓,疲惫的旅客正斜倚在靠背上打着呼噜。很多座位空着,我们找了一处稍微清静的地方坐了下来。

念慈打开揹包,取出一个不锈钢杯子,放在坐位间的茶几上。我打量着那个杯子,那是十几年前超市里常见的杯子,做工十分简陋,价钱应该超不过十块,盖子为了防止丢失用一小段麻绳系在杯把上。一个再普通还过的杯子,却显得那样洁净,不是新买地那种干净,而是使用者的爱惜和用心赋予的一层光泽,就连那一小段麻绳都像打了包浆,柔顺而光滑的垂着。

我拿出杯子,一并代念慈打上开水,我们一边喝水,一边闲聊起来。

漫长的旅程,静谧的凌晨,相仿的年龄,彼此熟悉而又陌生的角色,这些都为谈话铺设好了一种绝佳的氛围,平时不太和朋友谈起的话题,反倒这时会聊很久。话题从修行开始,聊到生活,聊到对人生的理解,聊到对生命的期待。

念慈是一个很有智慧的女子,她讲到在出家前,一次在商场逛忽然停了电,大楼内一片漆黑,众人陷入恐慌之中,胆子小的甚至哭了起来。念慈勇敢的站了出来,大声告诉大家,在黑暗中摸索,去拉上身边人的手。过了一会来电了,看到众人手拉手连成一片的样子,好多人都很感动,纷纷鞠躬致谢。

念慈是一个很刚烈的女子,她讲到高考时乘公交车去考场,走到中途发现钱包被盗了,那里面有自己的准考证。念慈怒了,咆哮起来:“偷我钱包的人,我要参加高考,钱你拿走算了,把准考证还我,要不然咱俩没完!”一会儿有人说,这地上有个钱包,是不是你的快看看。

差不多的年龄,有着属于一代人共同的文化记忆,谈话总会出乎意料的发现,尽管出生成长在不同的地方,大家却在做着差不多的事。念慈讲一次郊游登山,有人不小心扭了脚,一个同行的大姐马上蹲了下来,口中念念有词抚慰这人受伤的脚踝。我一听就笑了,这一行为的渊源来自上世纪90年代《读者》,讲述澳洲土著巫师认为骨折是骨头的灵魂受到了惊吓,通过安抚受吓骨头的而立即使伤者得到康复。我还没来得及说破,念慈已经看出我知道前因后果,指着我无可奈何的说:“看来,你没少看《读者》!”在我成年后更多接触灵修,我还知道《读者》的那篇文章来自美国女医生玛洛.摩根的《旷野的声音》,那是她在土著部落生命之旅的记录。

列车在寂寥黝黑的大地穿行着,到达一个又一个城市,然后再次出发,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不由间也进行了一两个小时。

趁着谈话暂告一段落的间隙,我把目光投向窗外,列车在群山和大地间沉默的穿梭着,我望着天际间闪烁的星光出了神。念慈打开行李箱收拾着什么,她提起一袋衣物,冲我说:“我去一下卫生间。”

不多会儿,念慈从车厢连接处走了回来,一身僧装已经换成了俗世的衣着。

看着变了装的念慈,毛线帽、风衣、牛仔裤、运动鞋,深沉的夜色,昏睡的旅客,些时发生的一切太过魔幻,我盯着她吃惊的说不话来。

念慈却很从容,微微一笑坐了下来,解释道:“家人不知道我出家的事,我不想太突然,希望多给他们点时间消化。”

“哦,别的好说,你的头发怎么解释!”我从诧异中回过神来。

“就说是一种时尚吧,我本来是学艺术的,稀奇古怪的事也没少做,他们早习惯了。”

经过刚才的谈话,彼此已经建立了一定的信任,念慈开始絮絮叨叨说起自己的过往。她毕业自杭州美院,于南京栖霞寺出家,她的中学、大学,她的家人,她曾经谈过的恋爱,她的工作,她于人生感受的纠结。

相同的年纪,共同的文化氛围,差不多的成长环境,念慈的叙述我很容易代入,她人生的轮廓一点点被勾勒了出来。除了她出家这点外,她在青少年的成长经历和我们大多数并无太大差别,如同大树上的叶子,每一片都和其他叶子不一样,但又像其它的叶子一样的普通。然而我还是有点体会不出,一个年轻姑娘所体会的生命体验,究竟有多痛彻心扉,足以让她下定决绝的踏入空门,虽然她也讲了自己于人生的纠结。

我听得正入神,脑海里关于她的人生剧集正一幕幕如溪水般流淌着 ,念慈忽然停了下来问道:“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没说你呢,比如你做什么工作!”

“哦,一个平凡的小人物,公务员,税务局的。”

“不会是稽查吧!”她说出这么细节的问题,稍微令我意外,但接下来的谈话才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你知道的太多了,猜对了,我确实是稽查部门的。”

“怎么这么巧!”念慈哈哈笑了起来,她似乎发现了新大陆,“下个月你们不是要参加全国税务稽查系列考试吗,你还有空闲花费十天时间出来内观,心也太大了。”

这下轮到我吃惊,当年的考试,对税务稽查系统的从业者,的确是近十年来为数不多的重大事件,我们为这次考试准备差不多快一年了。至于内观,实在是机会太难得,临行前我也确实为二者的冲突掂量过许久。然而这毕竟是小众事件,并不广为社会所知,但她似乎知道很清楚,幸亏我不是什么要人,要不然一定怀疑这里有精心策划的阴谋。

“你是间谍吗,怎么什么都知道!”我惊讶而又无可奈何的望着她,笑了起来。

念慈也觉得这很有趣,不由笑了起来。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她的神情就黯淡下来,说出了原因。她的家人经营着洛阳一家著名汽车品牌的四S店,同时还是一家大型石化企业的重要供货商。前不久该企业的老总涉嫌受贿被纪委双规,念慈的父亲也因此被扣留协助调查,当地税务部门恐怕后期有牵扯,让稽查先行查扣了他家的帐务。因为正同稽查打交道,所以才会知晓这些细节。出了这么大事,她的母亲一愁莫展生病住进了医院,弟弟年轻不当事,家里乱成一团,这也是她万般无耐返家的原因。

本不相干的两个人,先是因为内观,然后因为职业,这么凑巧的在这段旅程上相遇了。不到一个月前,我才从无锡参加稽查考试师资培训回来,同班里那两个洛阳同行的面孔仍然历历在目,我也在一闪之间起心动念,想要帮她打听一下。念慈没有再聊这个话题,我也就没有提,她的家人深耕洛阳多年,一定有自己的人脉关系,善舞的长袖自然不必我过份操心。

我们继续着谈话,聊佛法,聊心理学,聊大学生活,聊工作后的体会,东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车窗外远山、村舍、麦田,树林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

当列车最后穿过几处桥涵和高架后,目的地洛阳到了。

念慈先行通知了家人,当我们沐着清晨的阳光走到出站口时,他弟弟已经在旁边等待了。

念慈看了我一眼说:“差不多要吃早饭了,不如我做东请你喝一碗洛阳地道的羊肉汤,再回平顶山也不迟。”

“让你一个出家人请我,又是荤腥,不太好吧!”

“不必客气,难得到洛阳一次,一路上多蒙你费心,是我的一点心意,我请你,我又不会吃,不要介意!”

念慈热情邀请,再加上久闻洛阳羊肉汤的大名,况且我的肚子也真的饿了,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念慈又叮嘱我见了她弟弟就说我是她在南京的同事就好。

她弟弟迎了上来,帮我们拉着行李一起上了车,不出所料是一辆豪车——宝马。她弟弟,一个大男孩,开朗而张扬,说起话来毫不在乎、自负满满,又让人隐约感到某种虚张声,势典型的富二代模样。

念慈同弟弟交待几句,我们就往早餐点驶去。

走在路上,念慈坐在副驾,她弟弟放在置物盒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念慈很自然地拿起来扫了一眼,然后就接通了电话,几句寒暄后立即进入角色,随后就是一通“开票”啦、“付款”啦、“发货”啦的交待。我坐在后排听她老练熟捻的安排着业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着僧装的样子不时在脑海里闪现着,两者之间有着魔幻般的不真实感。

坐在一米多的大锅边,洛阳的羊肉汤色泽乳白,飘着些许葱花儿,羊肉切地薄薄地,伴着汤入口即化。在一个出家人的陪伴下我喝完羊肉汤,登上了返回平顶山的大巴。

车窗外,俗世装扮的念慈站在晨曦中,冬日的寒风吹得衣领上下翻飞,不时打在脸上,她面带微笑,向我轻轻挥着手告别。大巴驶出城区,如一条飞鱼滑行在高速公路上,我禁不住回过头去再看一看那个被我快速抛在身后的城市。一个夜晚的经历,有着如梦如幻般的不真实感,不论是那个飘逸的女尼,还是那个干练的职场女生,都似乎并没有存在过,不过是我不小心沉入睡眠后的梦境。

然而我清楚的知道,那是真得,那是同我有过一路之缘的念慈法师。但是那个女孩的内心,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纠结,能让她从浮华的尘世转身,迈入空门呢?而她的这个转身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呢?佛法常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然而这个回头更多是指心灵层面的顿悟,仅仅是俗世身份的转变作用始终有限,如果遁入空门就能脱离苦海,佛门圣地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俗不可耐的鄙陋之徒呢?超越心灵的磨难,讲究精进,又讲究机缘,有人于佛门得到解脱,有人耽于一生所得却也了了,求取正法的道路上,一念执着有时是出尘的良方,有时却是取命的鸩毒。我这样说不过是拿别人的灵堂哭自己的悲桑罢了,也许念慈已经在空明之中窥见了生命真相,归于无上永恒的喜乐之境;也许她依然在困顿挫折中踯躅,甚至于佛法心生厌倦,回归尘世并不如同我们所想的那样难,有谁会知晓曾发生过的呢?也许她依然在砥砺前行,苦乐年华其中的趣味并不足向外人道。

当年还是QQ的时代,同修们偶尔也在网路上相逢,两三年后还曾和癫猫有过联系,念慈却再没有过消息。如同一阵轻风拂衣而过,在远方树林里弄出一阵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还于苍茫宇宙,与我的世界里再无交集。

希望她过得还好,也许......

回到自己的生活,事后好多天,每当早上上班,走过街头繁忙的早餐摊,从背后看着那些在氤氲的蒸汽里大快朵颐的食客,粗壮的脖胫,泛着油色肥大的耳朵,都令我心生一阵阵的不适,似乎那些不是什么有灵魂的人,而是一群沉醉于槽里糠菜,却不知人生屠刀正悄然降临的无脑动物。

然而我呢,我又是什么呢?不断的上课,参加工作坊,去寺庙禅坐,尝试各种灵修,也许我应该忘记自己的执着,投身阎浮提的红尘,在娑婆世界中忘却我是谁的追问,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既然不能穿越,委身和融入当下的人间烟火,何尝又不是一种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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