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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看似美麗得非比尋常的東西，往往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裏隱藏着更大的悲傷。 ——題記
01
文琪從鑑定中心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原本六點就能下班的，卻因爲顧客的家庭糾紛耽擱到七點多，天邊已經蒙上一層淺灰色。
夜晚的城市更顯美麗，一圈又一圈的光影交錯着，訴說着這座城市的繁華，若不是這份工作，或許她是願意相信這繁華的外表下也是美麗的生活，然而，她接觸着那些人性最隱祕的角落，雖然只是一個旁觀者，但每天上演的那些“觸目驚心”的故事仍在心頭揮之不去。
她時常思考一個問題，是不是因爲我，這些家庭才走向破碎？還是親子鑑定這項技術的存在，造成了這些家庭的悲劇？又或是，這些家庭光鮮的外表下早已破碎不堪？
她時常思考着，也時常困惑着，關於這個問題，也許永遠都沒有確切的答案。
次日清晨，在上班的路上，她仍舊被這個問題煩惱着，不知不覺已經快到鑑定中心了。
門口的紅楓依稀可見，那抹亮麗的紅色總是吸引着路人的眼球，一位抱着孩子的父親站在旁邊，冷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小女孩的臉縮在男子溫暖的胸膛，那位父親用手輕柔地撫摸着小女孩柔軟的發，眼中溫柔得像一片寧靜的海。
見文琪走過來，男子的神色有了一絲變化，似乎還有一絲，閃躲。從業這麼多年，她已見過了太多做親子鑑定的人，大多都是急切地想要知道結果，但這位，似乎有些不同。
她帶着他們走進了裏面的大廳，桌上的花瓶裏放着應季的鮮花，做樣本採集的時候男子還有一絲猶豫，站立片刻後終是下定了決心，坐到了文琪對面的椅子上。
採集小女孩的血液樣本時，小小的臉蛋上露出害怕，眼神裏寫滿了不願，男子拿出一根棒棒糖，連哄帶騙才讓小女孩不哭不鬧地採集了樣本。
眼前的一幕幕，已能讓文琪聯想到父女倆平時相處的溫馨與美好，但，若是親子鑑定的結果不支持兩人是親子關係呢？
她強迫自己停止想象，剩下的，就交給結果吧，這些誰也改變不了，只能祝他們好運。
七天後，男子帶着女孩，還有女孩的母親一同來了，文琪拿到結果時不禁皺了皺眉，將報告遞到男子手上時，他的表情有些凝重，擠出一抹微笑。
拿過那張紙，像是接過了人生最重要的判決書，目光緊緊地盯着結果那一欄，片刻後，眉頭緊蹙，一張臉慢慢變得有些陰沉，紙張從手中滑落，空氣中只剩下紙張落地的聲音。
小女孩歡快地跑過去，撿起落在地上的那張紙，擡起頭，眼神清澈如常，把紙舉起來努力去夠男子的手，歡快地說：爸爸，你的東西掉啦。眨着眼睛，等待那個人抱起她，誇她真聰明。
他把視線挪到她身上，眼神中沒有溫柔，只有冰冷，接着手一揮，就大步向外走了出去，小女孩沒站穩，被迫向後退了幾步，孩子的母親趕緊將孩子扶住，抱起她，緊跟了出去，但始終與前面的人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離。
文琪心底說不出的心酸與無奈，手撐在桌子上，看着一旁的花瓶，那是三個月前有朋友從日本帶回來的，素淨文雅，不染凡塵，上面放着美麗的淡粉色石竹，還有兩三個花苞裹着綠衣，原本是讓間小小的會客廳變得溫暖一些的，可是這樣的地方好像原本就不適合什麼溫暖，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
轉身的時候，手指不小心碰到花瓶，瓶底一側貼在桌上轉了半圈後掉在了地上，清脆的響聲傳入耳中，再一看，花瓶碎成了好幾塊，但花還完好無損。
心底生出惋惜，撿起碎片，不禁思慮能否找個手藝好的師傅修復一下，或許還有挽救的餘地。
晚上回到家，突然打進來一個陌生電話，由於行業特殊，時常會有客戶打電話進來，這並不奇怪。
文琪按下了接通建，裏面傳來白天那個男子的聲音：“你是文醫生吧，我想問下，親子鑑定，會不會有不準確的情況？”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不似白天見到他時那樣渾厚有力。
她明白這個概率是極小的，但想起白天那個小女孩臨走時不解又有些悲傷的表情，原本到嘴邊的“一般不會的”變成了“偶爾還是有這樣的情況”。
接着男子向她說明了自己家庭的情況，聲音有些哽咽，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文琪並沒有開口說話，她明白，他只是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而已，並不需要自己多言安慰什麼，這種事情他沒辦法開口向親戚朋友講，自尊心不允許他這樣做。
掛斷電話後，文琪打開電腦，看着以往的那些工作日誌，冰冷的文字下是多少個破碎的家庭，又藏着多少人心底最隱晦的祕密。
有那麼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像個劊子手，拿起刀無情地斬斷了許多家庭的幸福，許多孩子美好的童年。是啊，最讓她心痛不已的就是孩子也要跟着大人去承擔那些結果，他們纔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沒多久，他們還懷着最赤誠的心愛着世界，可卻不得不面對家庭的破碎，幸福的逝去。
02
過後的日子如常，接受着一個又一個客戶的委託，機械地操作着各種儀器，打印出一份份報告單，窺視着一段又一段的人生。
冬天的寒冷已經漸漸被春的暖意覆蓋，大地都染上了一層蔥蔥蘢蘢的翠意，在這個季節，大多數人都選擇去春遊踏青，但文琪可沒這心思。
這天有個面容姣好的女子從外面走進來，後面還跟了個老者，她說她想做親子鑑定，她肚子裏的孩子已經快兩個月了，趁着在國外出差回來的空檔期，趕緊鑑定一下孩子是不是她老公的。
取樣時，文琪才認真留意了一下那個跟着她進來的人，穿着中山裝，平頭，面容有些蒼老，站在那一言不發，甚至有些呆滯。文琪一直以爲那是她父親，不曾想過他們竟是這樣的關係。
之後的幾天，文琪試了很多方法採集嬰兒的DNA，但最終都沒能檢測出孩子是誰的。女人面露難色，看着文琪，聲淚俱下：“醫生，我必須知道這個孩子是誰的，我老公對我特別好，我現在很幸福，我不想毀了這個家，之前就是一時糊塗，但也就那一次……”。
文琪遞給她一杯溫水，她喝了口水潤了下嗓子，平復了一下情緒，繼續說道：“其實我特別想要個孩子，但這個孩子必須是我老公的，不然我的家就被我毀了。”
文琪打斷她：“如果你真的想當媽媽的話，那這個孩子我建議你留下，不管是誰的，因爲你這個年齡如果再去做人流，以後再懷上孩子的可能性很小”。
她皺起的眉頭像是散不開的烏雲。
離開的時候，她說得考慮考慮。
三天後，文琪接到那個女子的電話，她說，醫生，我已經把孩子打掉了，我和我老公在一起兩年了都沒懷上，我不敢賭，即使是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能留着這個後患。
電話掛斷後，文琪獨自坐在椅子上，盯着窗外的紅楓看了很久，很久。
恰巧這天，文琪找的修花瓶的師傅打來電話讓她去取花瓶。
她到店裏的時候，師傅用泡沫盒子小心地裁出花瓶的輪廓，然後將修復好的花瓶放進裏面，小心翼翼地遞給了文琪，並叮囑，爲了讓花瓶表面上沒有瑕疵，斷面用的修復材料只有很薄一層，以後儘量在裏面放一些假花，真花插在裏面再加些水的話很快又會壞。
文琪看着花瓶，鑑定中心那小小的會客廳在腦海裏清晰，一幕幕過去的場景也在腦海中浮現出來，來到那個地方的那些家庭，在外人眼中可能也是幸福無比的，就像這花瓶，看似完美無瑕，實際上裏面已是裂痕交錯。
謝過師傅，她便回了家。
03
第二天仍舊將花瓶帶到了鑑定中心，買了一束滿天星的乾花插在裏面，才滿意地去工作。
其實本可以不用把花瓶再帶來這，但她總覺得這間小小的房間有時候悶得可怕，至少，再留點能讓人身心舒暢的東西。
這天有一家三口來做親子鑑定，那小男孩與男子確爲父子關係，文琪覺得，自己也跟着鬆了一口氣，接觸這行這麼久，很少見到這樣圓滿的結局，遞報告單的時候帶着淺淺的微笑。
但女子在看到那張報告單時卻突然癱坐在地，嘴裏唸叨着：“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文琪有些不解，但也不好去問，畢竟這是別人的隱私。
下午快要下班的時候，女子獨自來找文琪。
語氣像是個犯錯的孩子：“醫生，我的丈夫下週會帶孩子來做親子鑑定，所以我專門提前一週來，看孩子到底是誰的，今天那個是……，我們也只發生過一次關係，沒成想就成了這樣，我想讓您幫我一個忙”。
聽了女子的敘述之後，文琪立馬就明白了她想讓自己做什麼，但她也有自己要堅守的職業操守與道德準則，這樣造假結果對誰都不公平，如此這般這項技術存在也沒有什麼意義。於是她斬釘截鐵地說:"對不起，這我沒法幫。"
之後的幾天，文琪每天都接到那女子的電話，女子向她訴說着自己的丈夫如何如何對她好，她現在的家庭如何如何幸福，那只是她一時的錯誤，不應該影響到孩子的未來。
聽多了，文琪覺得，好像不幫忙就是她親手毀了一個幸福的家庭，毀了一個孩子的未來。
她再一次問自己，真的是我在毀了一個個家庭嗎？真的是我在親手毀了這些孩子的未來嗎？孩子是無辜的啊，或許有時候不揭穿真相，一個美麗的謊言能讓結局變得完美也未嘗不可。
她陷入了糾結中。
到了他們一家三口來鑑定中心的時間，文琪按照流程採集了樣本，走去自己辦公室的路上，那女子突然跑過來，不小心撞到了她身上，她沒準備，手中的樣本脫手，女子眼疾手快地幫她接住了樣本和文件，禮貌地還給她，微微一笑表示歉意後離開了，文琪卻表情凝重。
一家三口離開後，她走到會客廳時發現花瓶又碎了，這次不僅花瓶碎了，滿天星小小的花枝也折斷了許多，花瓶的碎片在地面橫七豎八地躺着，還有許多小碎塊，看來這次無論如何都修復不了了，不過也不重要了，只是可惜了上次師傅的一片苦心。
兩天後，文琪提交了辭職申請，走出鑑定中心，好像空氣都變得清新了一些。她開車徑直去了海邊，那天傍晚夕陽照射着海面，整個世界都踱上了一層暖金色的光，她回想起那天女子撞到她後悄悄換了其中一個樣本，但她並未揭穿。
她一直糾結的那個問題，好像找到答案了，也好像永遠都不會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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