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獸神錄(二十九)孰湖

【序】

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其葉如楮,其實大如瓜,赤符而黑理,食之已癉,可以御火。有獸焉,其狀馬身而鳥翼,人面蛇尾,是好舉人,名曰孰湖。——《山海經· 西山經》


【虞姬】

軍營中一片寂靜,只有篝火中偶爾會發出木材燃燒的爆響。躁動的風吹得所有火把都在掙扎中搖曳不停,讓不安的氣氛也隨之瀰漫。

一身紫色華服的美麗女子從營帳中緩步走出,站在篝火旁凝視着火焰的跳動。火光照亮了柔美的臉龐,卻無法照亮她鬱結的心情。她又擡頭看向繁星滿天的夜空,不知道焦距在哪一顆星上。久久的凝望,不曾有半分動作,像是要化身成雕像,期待着時間能夠就此靜止。

“孰湖大哥,你在吧。明早太陽昇起之前,羽哥就會突圍。我不想走了,不能拖累他。雖然我知道太強人所難了,但還是要問一下,你真的不能帶羽哥走嗎?”女子的聲音輕柔而平靜,聽不出有任何對即將到來的命運的恐懼。

“對不起虞姬,你知道我不能這麼作,我能帶走你,但不能帶走他。天罰的可怕是你不能想象的。天罰帶來的死亡不是結束,而是開始,靈魂被囚禁在陰間承受數千甚至上萬年的折磨,到那時,魂飛魄散將是唯一的渴望。”我從陰影中走出來,也同樣輕柔的迴應,與女子並肩站立。

不知道是被我話語中悽慘的場景嚇到了,還是夜風終於吹透了原本就冰涼的心,她打了個寒戰,不自覺的雙臂抱緊肩頭。我展開一側的羽翼,輕輕將她包裹在其中。

從我們相識的那一天起,她就喜歡上了被我用羽翼包裹的感覺,溫暖,安全,無懼風雨。她無數次在我羽翼中咯咯的笑,像個傻子在回味着小小的幸福;無數次在羽翼中哇哇的哭,像個孩子肆無忌憚宣泄着委屈和悲傷;也無數次呼呼的睡,像個嬰兒恬靜美好,惹人愛憐。

只是這一次,她卻一直在輕微的顫抖,哪怕我的羽翼比棉被還要暖和,也無法減弱她心中的冷意。那冷意如此強大,順着她的身體,通過羽翼,流進到我的心裏,化作無限的悲傷。我們就這麼陷入壓抑的靜默中,融進了黑夜,也融進了絕望。

“孰湖大哥,咱們認識有20年了吧。還記得嗎?那年羽哥10歲,我只有6歲。我嬌蠻的讓羽哥給我當馬騎,他卻說自己未來要當大將軍,纔不能給女生當馬。我就先撒嬌後撒潑,可無論怎麼哭鬧,羽哥都不肯。然後你就突兀的出現了,怪笑着把我們放在背上,一瞬間就帶我們飛上了千米高空。結果,羽哥不爭氣的直接被嚇暈了過去,咯咯咯咯,每次回想起來都覺得好好笑。”虞姬在我羽翼中發出了久違的咯咯笑聲,笑着笑着就抽泣起來,很快又變成了低聲的嗚咽。

我沒有說話,緊了緊羽翼,希望能多給她一些溫暖,雖然我知道這沒什麼用。

“孰湖大哥,謝謝你守護了我們這麼久。如果可能的話,將我們葬在一起吧,我死也不想跟羽哥分開。”虞姬哭了好久,突然就掙脫出了我的羽翼。她悽然的一笑,笑容仍然美得讓人窒息,只是話語中隱藏的絕然卻讓我心中堵得抓狂。

她這是在告訴我,不要試圖強行帶她走。也許對她來說,跟她的羽哥分開,是比我面對天罰還難以接受的事情。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就那麼愣愣的看着她。

“孰湖大哥,我把美麗留給你,記住我的樣子,讓我活在你的記憶裏吧。”她將所有苦澀和悲傷都藏起來,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原地旋轉了幾圈,長裙開出了一朵大大的紫花,其上點綴的珍珠在火光的映照下劃出無數道白光,璀璨奪目。

不知道過了多久,虞姬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篝火旁,我纔回過神來。將那如夢幻般的畫面牢牢記在心裏,我轉身向着中軍大帳走去。


【項羽】

我站在中軍大帳前,看着軍帳頂上靜靜站立的大鳥,心中悵然。大鳥原本是一身橙黃色的羽毛,美麗如凰,高傲如鳳。如今幾乎所有的羽毛都已變成灰色,那是失去靈力的現象。只剩下頭頂那一小撮橙黃還在展現着倔強的不甘。

“灌灌,你的能力還能用幾次?能幫小羽逃出去嗎?”我發出了一道意念,其實我自己能感覺到,它體內的靈力非常微弱,甚至連生命力都所剩無幾,這是過度壓榨自己的後果。爲了小羽,它也是拼了,可面對如此惡劣的局勢,灌灌的力量杯水車薪。

“一次,我最多能幫他衝出包圍,可那有什麼用呢。以他的性格,恐怕戰死或自盡就是他最後的歸宿了。放心,我會陪着他的,烏騅那個笨蛋和虞姬那傻妞估計也是同樣的選擇。至於你,馬上就要解脫了吧,恭喜呀。”灌灌的意念帶着極爲複雜的情緒,有不捨,有不甘,也有些許對我的嘲諷。

我沒說什麼,也並不怪他,甚至還有點羨慕。這世間的命運就是這麼詭異,一個普通女人,一匹普通戰馬,和一隻低階靈獸,他們都能毫不猶豫的陪着自己的愛人、主人和摯友赴死。反而是我,明明有“守護者”之名,明明有揮手間就讓數萬敵軍灰飛煙滅的能力,卻礙於的規則無法伸出援手,只能眼睜睜看着命運一點點的將他們吞噬。

我走進帳篷,看着那氣勢凜冽的英姿在忽明忽暗的燭火映照下,顯得格外厚重和滄桑。他看似平靜的擦拭着佩劍,只是森然的殺氣無法抑制的向着四周蔓延,彷彿下一刻,他就會站在屍山血海之上向着敵人怒吼。

“孰湖大哥,帶虞姬走吧,強行帶她走,你知道她落在敵軍手裏會是什麼下場。有小灌和烏騅陪我,還有九泉之下的八千江東兒郎,已經夠了。”他先開口了,並沒有太多的情緒波動,就像在聊着家常。

“她拒絕了,而且拜託我將你們倆葬在一起。我不想違揹她的選擇,強迫她活在沒有你的世界裏,是對她最大的殘忍。”我儘量壓抑着自己的情緒,因爲我怕,怕一個把持不住就做出傻事來,那結果比萬劫不復還要可怕。

“哈哈哈哈哈……夠了,我真的夠了。有兄弟和愛人陪葬,有信得過的大哥送終,恐怕身前身後的無數帝王也比不了我吧。大哥,我們的身後事就拜託了,小灌和烏騅也一起吧。虞姬看來想先走一步,我去陪她,不能讓她孤孤單單的走。哈哈哈哈……”他帶着爽朗的大笑走出了軍帳。遠處傳來烏騅馬的嘶鳴,他感受到主人的心境終於不再鬱結,所以不顧一切的給予迴應。

可在我聽來,這嘶鳴無比刺耳。虞姬悽然的囑託,灌灌決絕的承諾,還有剛剛那暢快淋漓的大笑,同時在我心中響起。它們融合在一起,化成無數把小刀,將我自以爲堅硬無比的心切割得鮮血淋漓。

我必須要做點什麼,哪怕希望渺茫。如果就這麼理智的旁觀下去,我根本無法面對心中那個曾經高傲的自己。以後也再不敢想起這段往事,他們會成爲我心中永遠的痛。那麼,我這二十年又有什麼意義?難道就是爲了在心中多出幾道傷痕?

我走出軍帳,深吸一口氣,展翅升空,向着山下包圍我們的敵軍軍營衝去。


【威壓】

一個身影從敵軍大營中騰空而起,將我攔截在空中。那是一隻長着羽翼的漂亮小狐狸,它雖然體型嬌小,我卻不敢輕視。獙獙,來自東方姑逢山的高階神獸,跟我一樣,也是天選之子的守護靈獸。只不過她守護的是劉邦,而我守護的是項羽。

“孰湖,你瘋了嗎?你一旦出手,必受天罰。而且,你還未必能成功,我可不會留手,這也是我的職責所在。”獙獙眯起眼睛,全身靈力洶湧,身形在不停變換位置,已經進入了戰鬥狀態。

“獙獙,你讓開,我不會動手的。我只想嚇唬嚇唬劉邦那個小流氓,只要將他嚇退,解了項羽的危局就好。這樣也不會受太重的懲罰,我能承受得起。”我盯着眼前已經開始飄忽不定的小小身影,沉聲說道。同時,也將靈力提升到了頂點,獙獙的攻擊並不是那麼好抵擋的。

“且慢動手!孰湖,別做傻事,否則我們也不可能置身事外。項羽一死你就解脫了,何必爲了幾個人類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又一道身影電射而來,聲音急切。

來自北方石者山的孟極,一身雪白,體型如豹,渾身繚繞着層層寒氣的高階靈獸,他是韓信的守護者。我不禁眉頭緊皺,可還沒等我想到對策,又有兩道身影突兀的出現在較遠的空中,和獙獙、孟極一起,隱隱將我圍在其中。

“那是英布和彭越的守護靈獸,他們名聲不大,但也不是毫無還手之力的廢物。孰湖,雖然你很強,可面對我們這麼多同級的對手,你沒有勝算。更何況……”孟極的話還沒說完,他眼神一凝,瞳孔都爲之收縮了一下。

一股無形的威壓從天而降,重重的壓在我身上。壓力傳入靈海,將已經劇烈翻騰的靈海硬生生壓得趨於蟄伏。我體內的靈氣也爲之一滯,險些從空中栽了下去。那是來自天帝的威壓,無可抵抗。

緊接着,彷彿有一道威嚴冰冷到極致的目光從我身上掃過,僅僅是一瞬間,卻漫長得彷彿萬年,我覺得從血液到魂魄都在那一瞬間被凍住了。這是天罰前最後的警告,頭頂的高空中已經有旋轉的劫雲快速形成。如果現在動手,我將面對四位高階靈獸和天罰雷劫的合擊,必死無疑。

我們是守護靈獸,但天帝只允許我們在天選之子遭受超越人類力量的襲擊時才能出手保護。否則,我們一旦參與到人類內部之爭,就會受到極爲嚴重的天罰,輕則被天雷轟殺當場隕落,重則魂魄被打入陰間承受萬年極刑。這就是作爲守護者的規則,沒有誰能反抗而不付出代價。

我知道再也沒有了任何轉圜的希望。項羽和虞姬的結局已定,大勢已成,即使我現在願意捨棄一切去拼命也無濟於事。可我依然不願意就這麼褪去,不甘的情緒溢滿了心頭,總覺得還有什麼是我可以爲他們做的。

突然,心頭一疼,我感覺到虞姬的生命正在快速流逝,以及她最後的意念,那意念中充滿了焦急和擔憂。她知道我在做什麼,所以才比預計還早的結束了生命。

黯然的散去所有聚集在身邊的靈力,沒有再理會周圍的靈獸,向着本方大營落寞的飛去。終究,我還是什麼都沒作,什麼努力都沒作。就如同困在籠子裏的野獸,自認實力強大,卻無法撼動鐵籠一絲一毫。


【崦嵫】

崦嵫山上,我站在項羽和虞姬的墳冢前,將酒壺中最後一口酒倒在石碑前,又看了看兩側灌灌和烏騅的墳,心中的憤怒和憋屈始終無法平息。

“天帝,你讓我們守護他們,卻又不允許我們影響他們的命運。可難道這些所謂的天選之子,他們的命運真的沒被我們影響嗎?命運是既定的嗎?如果是,那還需要我們守護嗎?如果不是,那麼誰又在影響命運的走向?”我在心裏不停的問着自己,卻始終找不到答案。

現在我已經不是守護者了,那麼如果我對天選之子出手,最多隻會與守護者對抗,並不會引來天罰。也就是說,天帝並沒禁止任何妖魔靈獸攻擊天選之子,所以才需要守護靈獸的存在。

可這到底是爲什麼?天帝完全可以一道旨意禁止所有妖魔靈獸攻擊人類,而不是弄出個奇怪的守護靈獸規則。我越想越覺得這其中有什麼東西被我們忽略了,被所有守護靈獸都忽略了。

突然,心中靈光一閃。如果守護靈獸規則的意圖並不是針對人類的天選之子,而是針對我們靈獸呢?我眼神一凝,終於隱隱抓到了一切的關鍵。

什麼天選之子,什麼守護靈獸規則,都不過是天帝爲了讓原本相安無事的仙靈異獸們相互攻伐的設計而已。至於原因,我猜不到,也許天帝真的在千年前的衆神背叛中身受重傷……

“算了,那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我又頹然的坐了下來。就算是陷阱,是陰謀又能如何。失去的無法挽回,當年做不到的事,現在更沒有決心去做。

就這麼靜靜的陪着他們吧,讓他們永遠不受別人的打擾,用無盡的歲月來守護最後這唯一的承諾。我只能爲他們做這些了,只能做這些。


 2020.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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