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光】|哦,澡堂子

天地瑟暗,万物凋残,不经意间又与冬天撞了个满怀。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季节,人们往往是不甘蛰伏屋角炕头的,尤其男人们;搁以前冬日农村,若要推一个适宜消遣之地,除了暖阳下谁家老房子一堵泛起硝皮的土墙根,在广大北方地区,非一方热气腾腾、温暖如春的澡堂子莫属。

小时候,我们那儿农村也只在热闹的街镇上才有所谓的澡堂子,也就那么一二家,多是自家房屋改建的。临街墙壁上刷上一个大大的白底红色“澡”字,离大老远就能看到;看到了,眼前似乎顿时蒸腾起来。不过那里平时是没什么顾客登门的,阴冷冷的,落寞的很,老板也本着浪费可耻的原则,往往会改作他用或租给别人;只在冬日来临才恢复原状,炉火熊熊。

庄稼人春节前后才会表现得很慷慨,一只大手从枕头底或箱子里窸窸窣窣摸出几张零碎的钞票,一大家子人或叫上左邻右舍,端着盆或提着一包的衣服,把带有体温的钞票从小小的窗口递进去,然后接过从窗口递出来的老板自制的粉色门票,走进热气腾腾的澡堂。在水花四溅、嘻嘻哈哈中或自我揉搓,或接龙互帮互助,个个努力洗去一年的污垢与疲惫,以干干净净、轻轻爽爽的身心过个新年,也迎接漫长又短暂、失望又希望、苦恼又欢乐交织着的下一年。

我犹记得第一次父亲带我去澡堂的情形,在踮脚也够不到窗口边的年龄。售票的大婶把她的胖脑袋小心从窗口伸出来瞅我一眼,伸手在我脑袋上狠狠摸一把,放我进去了。走进去,我大开眼界,雾腾腾如同电影中的仙境,方型大锅里盛满一丝不挂带把的人,白花花的身体,既模糊又真切,看得我有点头晕。

我里面待了十分钟就蹿了出来,一是里面实在太闷了,喘不过气;二是我很担心哪个捣蛋鬼如果在那口大锅下多放一把柴,头一歪睡了,把大锅烧开了可咋办?我刚买的花炮还揣在兜里还没放呢,那可死不暝目啊!低头一看一哆嗦,我又跑回去了,原来光着脚丫子,下身只有一个开了线的裤衩。

后来长大些,小时洗澡的恐惧消散了,还好像喜欢上澡堂子。当然,澡堂子的硬件也好了不少:澡池内外镶满了白色光滑磁砖,澡池与换衣间有了隔断,屋顶还开了天窗;毛巾拖鞋也不需要自带了,甚至澡堂有了搓背与理发师傅。连门票也高级了起来,变成统一印刷的了,只是仍比较粗糙,背面还印有小广告。

在澡堂洗澡要趁早,水干净,人又不多。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澡堂,三下五除二,摆脱一切外在的束缚,赤条条滑进水池,让热水慢慢包裹你的全身,就像泡一道好茶。只脑袋在水面上,闭目,歇神,感受热血在体内四处奔涌,每个毛孔开始张开,身体渐渐放松酥软起来。

大约半小时后,身体微微白里透红,油灰撑不住现了原形,随手一抓,指甲缝里就储满了,这时要赶紧爬上来,千万不能恋泡,失了时机。自己搓不得劲,如果愿意拿出一块钱,你就可以大大方方躺在池边铺着大毛巾的条几上接受最关键最舒爽的搓澡服务。躺在上面,以最原始的姿态,把一身肉骨交给搓澡师傅,像砧板上待进一步处理的鱼。

搓澡师傅会端过来一盆干净的热水,把你从头浇到脚,再从脚头浇到头,拿起他的专用丝瓜搓澡巾放水池里一泡,一拧,然后长长地吆喝一声,呀嘿———,告诉你他的准备工作好了。

搓澡,往往先从你的脖子开始一路向下,搓手臂,搓手指,搓胸部,搓腹部,再往下是腿脚。这时候师傅会拍拍你的大腿,示意你弓起并打开双腿,别多想,他对你可没啥兴非分之想,只是想帮你搓搓大腿内侧及JJ部位。

好的师傅力量手法变化多端,不同部位,轻重缓急,各有不同,时而单手,时而双手叠加,四处游走,行云流水,像个武术大师!身上的泥垢,不堪挤压,早己缴械投降,或成条或成片,纷纷落下,这时你心里会蹦出一个字:值!

你时不时还能听见师傅中途停下,用手拍澡巾的“噗噗”声,那是在拍掉澡巾上的污泥。如果声频非常高的话,说明你身上的泥真不少,其实你也不必羞愧,说明你来对了。

上上下下搓好之后,师傅示意你翻个面,后半场开始了。后半场,重复中有变化,变化中有玄机,这个玄机,似乎只可意会。一通搓揉完毕,再浇上一盆热水,打上白白的肥皂,师傅双手扶你起身,背部轻击一掌,至此服务基本完毕。

你可以到蓬蓬头下爽爽冲洗个干净,然后回到换衣间。这时有人迎上来递你一条热乎乎的毛巾,帮你把通体细细擦上一遍。这时你可能发现自己似乎已不是刚进来时的那个自己了,蜕皮重生似的。扯过一条干毛巾包裹一下下身,然后懒洋洋地躺在地柜上。这时一杯泡着颗红枣的茶水悄然放在你的身旁,待你品尝。

如果你还愿意,可以花上五角钱买个爽脆胖嘟嘟的水萝卜啃啃。或者花上一元钱,请理发师傅掏一掏耳朵。想想看,四肢舒展地躺着,喝口茶水,吃块萝卜,亮亮的耳勺轻轻地探进去,凉凉的,痒痒的;如果能遇上一二个熟人,摆摆龙门阵,侃侃大山,中间夹杂着几个荤笑话,那滋味呀,唉呀呀,甭提多惬意了!

有些男人本是上街镇买东西的,去澡堂子探了下脑袋,结果大半天的光阴都留在了澡堂子,再出去办正事,早已罢市了。虽然回去免不了吃老婆的一顿埋怨或脸色,但那顿享受,岂不值得的很么?甚至是可以来年一整年怀念回味的!

相传,上海解放前,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纷纷逃离,或去香港,或到国外,而青帮大佬黄金荣无论别人如何劝说,也不肯离开。原因很简单,他走不出上海的澡堂子!他的黄金事业和龙头老大的位置就是在澡堂子里一池池的热水泡出来的。没了澡堂子,他就找不到自己了!

进入新世纪,灰头土脸的澡堂子似乎一下子落伍了,不合时宜了,便沉寂了下去,人们的观念似乎也与时俱进了,许许多多家庭都建了自家浴室,街镇上也出现单人单间的淋浴房。

在淋浴房洗澡,卫生固然是有保障的,隐私也有了;但空间的逼仄与清冷,那种在浴池中的舒展与放纵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回的,总觉得无趣的很。而这又不是棋牌室里能够劈哩叭啦搓打出来的。

“忽如一夜春风来”,前两年,生活的这座江南小城竟一下子冒出几处高大上的浴场。按捺不住它的巨大诱惑,我携妻带子地赶了过去,也让她们体味下澡堂子(不好意思,叫习惯了)的快感。

我们去的那家叫“大卫营”,门口有一不怕冷光身子外国男子雕塑。据说老板是个北方人,把这种东西带到秀气的江南来,挺佩服其勇气。

不消说,里面自然装饰豪华,设施一流,服务员一律帅哥靓女。不仅有洗浴区,还有休闲娱乐区和自助晩餐区。洗浴区分为男汤与女汤。男女混浴,在如今的中国还是无法想象的,而在我们一衣带水的日本,男女同池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当然,文化不同,不可简单地评判孰是孰非。

我与妻女分别进去。男汤区早已人头攒动,但却很安静,坐在池内壁,或玩着手机,或洗着淋浴。我在水池泡了会,差不多了,爬上去搓背。搓背的师傅彬彬有礼,先大力推荐各种高级服务,而后搓背,手劲差且手法单一,没有章法,以前的舒畅感觉始终升不上来,找不到。

然后简单冲洗后,换上提供的统一服装与妻女会合,上二楼自助餐区。妻子说,女汤处是没什么大澡池的,几乎与家里一样,一人一花洒,还这么贵!我说既来之则安之,姑且去享受这里的美食补偿吧,不白来。

好家伙,规定开吃的时间还有半小时,餐厅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长到队尾不知甩在哪里,有些人似乎就是冲着吃来的。

时间到了,闸门一开,人群蜂拥而入,没有了队形。无论荤素凉热,一律秒光,手快有手慢无,甚至菜在中途就被抢走了。没有位子坐,一帮人(包括我们)站在有的后面苦苦等;等不及的,就站着吃,蹲着吃。筷子没有了?没关系,做回印度人!

幸亏老外没有光临此地,我想,如果看到这样的光景,又该嘲笑中国人如何如何了。有外地网友在微信明友圈也时常晒出这样的战斗场景,并编成段子加以调侃,让人忍俊不禁,又有点难过。

好像后面还有什么精彩的歌舞表演,只是我们匆匆回去了。

自那以后,八零后的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地方了,其它的也没敢试过。我总觉得那里丧失了以前澡堂子该有的什么东西!

"进门都是清洁客,出门皆无龌龊人。”可能这个时代我们更需要洗的还有心魂,还自己一个心亮肤净、神清气爽吧。

哦,不过,我还是挺怀念过去的热气腾腾澡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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