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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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2012年,馮小剛導演的電影《一九四二》上映,改編自劉震雲的小說《溫故一九四二》,讓那場史無前例的河南大災荒重新引起公衆關注,千百萬民衆離鄉背井、外出逃荒。

逃難路上,餓殍遍野,饑民們只能啃樹皮、嚼野草以勉強活下去,哭喊聲此起彼伏,每一秒都有人死去。

饑荒究竟有多可怕?現在的我們也許根本無法想象,這篇小說以1942年河南大饑荒爲題材,向我們揭示了那個年代求生無門的心酸和無奈。

-正文-

1942年臘月二十八,我從重慶趕回洛陽過年,順便計劃着遷家的事。那時候饑荒鬧得嚴重,冬天又冷得格外陰森可怖,東邊逃難的人大批大批地湧過來。

洛陽政府下令關了城門,禁止外來人口進入。災民們長途跋涉過來,被堵在城門外,拖家帶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日日都有人守着城門哭天搶地。

我一路都避着災民多的地方,怕他們虎狼的目光與苦難的嘆息。到了城門口,看到一個老婦人在賣孩子。

八九歲的年紀,瘦得厲害。那孩子被兩個高個大漢架着,伶仃孤苦的,像被掛着的一匹破布。是曉事的年紀,知道要發生什麼,驚慌狼狽的,被眼淚鼻涕噎得口齒不清,在那兒喊奶奶,手茫然地向前抓伸着。兩個大漢的手像鎖,把她束着。

孩子哭得撕心裂肺,那老婦卻顧着一旁商量價錢:“好老爺,再加半鬥小米吧,女娃養大不容易啊。”

對面那人隻眼一瞪,手一擺:“這不槍中。小奶娃娃,我養她倒不知還費多少米!”

老婦人垂了淚,又咕噥着哀求了幾句,方言氣太重,讓人聽不懂,反而更加生厭。我見那男人皺了眉頭,語氣又愈發兇狠,老婦卻不省事,仍低頭唸咒地訴說。

我實在看不下去,上前塞了點大洋在那男人手裏,“我沒有米,這給你,你給這老人家再加一斗小米,再待娃兒好一點。”

那男人掂掂手,眉開眼笑地給了米。那老婦忙搶過,膝頭一頂就抹着眼淚跪下來,雙手打顫着衝我作揖,“活菩薩呦老爺呦……救人命的好人呦。”

我往邊上偏了幾步避開,又攙了她扶起來,想說什麼卻不知道開口,腦殼霧濛濛的,只聽見那女娃直抖的哭聲。

正要說什麼,那老婦轉了身對着那孩子,眼睛卻空洞茫然,說得斷斷續續,“妮呦,奶奶對不起你……沒有辦法呢……弟弟還小哩。妮,俺……不跟着俺,好歹有口飯喫呦……造孽呀,奶奶這丟板呀……”

那女娃自然也不管她說什麼,只是乾嚎着叫着哭着。

那老婦望了會兒空氣,又把頭扭過來,睜着混沌的老眼上下探了探我,猶豫地瑟縮了兩下,還是湊過來盯着我,輕聲輕氣的:“老爺!俺那兒還有幾隻狗,剛出生個把月,您行行好,拿一隻去養吧,俺們養不活了。”

“狗?”我被她熱切的目光罩住,她急忙點頭,躲鬼一樣拉着我走了。

我始終記着,那老婦從頭到尾沒看她那哭到幾乎昏厥的孫女一眼,但她的眼一直在驚慌地流眼淚。

我到現在都覺得,有些人生來就長了一雙流淚的眼。

地上還凍着雪,有點滑。那老婦一路絮叨,我又不曉得她要帶我去哪,有些後悔,取了根菸慢慢抽着。

“俺們延津來的,活不下去了啊!天爺不下雨,又連着來了蝗蟲……一出去,都是人跪着,癱在地上,念着拜着,叫的是蝗蟲大爺喲,請它快點離開。可那七孫不聽話,一大片一過,地都禿嚕了。軍隊還要收糧!哪來的糧呀,人都沒喫的,哪來的糧?真要了人的命耶!”

我嗯了一聲,心裏卻想着別的事情。大災年,這樣的哭訴遍地都是,聽得人心生麻木耳朵生繭。何況連自己家也是苟延殘喘,哪還有心力痛心他人?

“俺有個小子,聽說當兵能得糧,離了我們這些老的小的就去了。一去半年,糧沒帶着,命倒丟了。俺媳婦不死心,說是出門打聽,巴巴盼了十幾天也沒回來。俺們一大家人關着門哭了幾天,最後只得我這把老骨頭帶了小的們去峽西。不去沒法呀,那一家人都得餓死!二十幾天呀,俺們腳是磨了又磨,爛了又爛,俺都覺得俺是死了又活過來的。

聽說有些坐火車的,車廂擠不進去了,就順着爬那頂上去。那麼高的車頂,全是人,背了包裹,抱了小孩。天黑看不清,那火車要進隧道啊,車頂上的人全被隧道一捋就是一片,還有跳下去的擠下去的,那一片死的人真是堆起來了喔。

車頂上的人哭,車廂裏的人也哭。這是哪裏呀?陰曹地府呀!老爺,您給說說,我們還活着呀,怎麼就到陰曹地府了呢?”

我吸了一口煙,沒有說話,只覺得那口白霧被我含在嘴裏,苦澀極了。

那個年代,空氣中冒着的是蓬勃的屍氣,森冷的,要凍穿人的骨頭。

那老婦領我到了個小坡底下,那兒架了個小棚,破的,沒有家的樣子。老婦卻遠遠地欣喜起來,“阿生啊!奶奶來咯!奶奶帶喫的來咯!”掀開簾子,就呆立在那兒了。

我在她後幾步,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就嚎啕一聲,“生啊”,手腳並用地往那棚子裏拖抱了個孩子出來。三四歲,很小的,已經死了,臉凍的是醬紫色。我不知道怎麼是好,呆立在那裏,傻了一樣看着老婦哭。

她不信孩子死了,像瘋魔一樣,雙手在孩子身上搓着揉着,嘴裏顛倒地緩聲叫“生喲,別睡……喫的,奶奶拿喫的來咯……阿生冷吧,奶奶捂捂……生啊,生啊,叫奶奶一聲,啊?”

好一會兒,那老婦才反應過來,孩子死了,回不來了。

她跪在地上哭得直嘔,一手緊箍了孩子,一手捏着去捶地,那小孩的手蒼白着,從她腋下滑出來,直的、呆愣地垂下來。

我怕她哭得背過氣去,勸慰幾句,要拉她起來。她一灘泥般滑在地上,只是哭,拉不起來。我不知在那僵直站了多久,她的嗓子啞了,哭不出了,再流淚只能把血流出來。

她麻木地把孩子放到地上,往棚子裏爬去。我看到她抱出個很舊的棉大衣,探頭過去看,裏頭裹了三隻狗。

有兩隻已經死了,剩下的那隻,皮包骨的,只看到一雙眼睛。那眼睛黑得像在含淚,閃着光,可能也是流過眼淚了。

老婦低頭撫弄着那隻狗,“我出去的時候三隻都活着的……他們的娘,好乖喲,在家幫着看院子,來人了就叫……可我把她殺了,沒法呀,太餓了,我把她燉了……她知道自己要死了,眼裏含着淚呀,含着淚呀……我答應照顧好她的崽……死了好哩,死了好哩,活着多苦呀。”

她佝僂着,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又流淚了,泉湧着的都是血淚。哭的是這讓人發了狂的年代。爲什麼要逼死人呢?爲什麼要人死啊?爲什麼要他們死呢?爲什麼要我們死啊?

“別人要我們往西走,說往西走就能活。俺們在往西走呀?俺們走了二十幾天了呀?俺們走得鞋子破了,腳爛了,人跛了,可爲什麼俺們還是活不下去呢?老爺,爲什麼還是有這麼多人死了呢?俺們只想活着呀,俺們到死都只想活着呀。怎麼……就這麼難呢?”

我支吾着沉默,用手摸摸自己的臉,溼的。

誰能給她答案呢?誰能給我答案呢?

我們這些人呀,一輩子都爬不出生活這張大網!

我只是沒有頭緒地想着,這天地真被斧子劈開了嗎?真的天是天,地是地了嗎?我爲什麼覺得天地不分,叫人暈頭轉向只覺得窒息呢?

我最終抱着狗走了,我救不活其他人,就連神佛也救不活。我努力不去想那老婦,在哪過年,有沒有一口喫的,到哪裏去。我不敢想。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本以爲已經遺忘,可回想起來卻清楚明白。像是有人拿一把刀把它刻進我骨頭裏,讓我代替那些假裝遺忘的、苟且偷生的衆人,在陰冷溼寒的天氣裏獨自咬緊牙齦品嚐這份鈍痛的折磨。

我也終於明白什麼是光陰似箭,這支淬了毒的冷箭最愛聽人的哀嚎,它如影隨行,咄咄逼人,張了滿滿的弓朝我破空而來。

我躲閃不及避無可避,被它直中心窩。我痛極然卻不敢輕易拔出,只因它嵌入我皮肉的部分有着尖銳倒鉤,貿然拔出只會換來更爲淒厲的疼痛與血流如注的慘象!

而讓我有勇氣在後來苦難的歲月裏摸爬滾打,喝着自己的血活下去的,是多年以前,掀開的破襖裏,那狗溼漉漉的眼睛。

它告訴我,它要活着。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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