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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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你确定要起诉白女士吗?”

“确定。”

“即使她已经死了?”

“是的,我要起诉她的法定继承人。法律的意义不是还无辜者一个公道吗?起诉已经死去的人不是更……”

“好了。起诉罪状?”

“性侵幼女。”

02

“你第一次见到白女士是什么时候?”

“我说过很多次了。在被性侵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事发在十年前,1937年,那时我七岁,在解放路,那时叫槐荫路。”

那天雨下了好久,细细密密像融在空气里的雾。覆盖在身体上的女人,眼泪却大滴大滴如雨水淌落,和淋湿我身体的血水千百次地融合。

我是怎么看到这一切的呢?我那时不应该是昏迷状态吗?难道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吗?

开庭的程序我准备了无数次,从坐在原告席上开始,我一直从容对答,甚至精准地把控了每句话尾音的音调,但此时这些念头却忽然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暗涌起来。

白女士的律师眼神中聚集的光弥散了,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可能接下来的问题您不愿直接描述,但还是想请您稍作回忆,您被性侵当时,是怎样的场景呢?”

“她……她就一直压在我身体上不起来。”

我声音犹疑,和一个受过心理创伤的受害者形象相符,却不由得带着一丝贪恋,去回忆当时的场景。

那时她面颊消瘦,眼眸清冷,头发蓬松地在脑后挽起一个稀薄的马尾,凝聚着血水的两绺发垂在眼前。

我念过一点书,我知道人们会用柳叶来形容人的眼睛,可是我却想要用它来形容她的身体,她消瘦得像小时候我和爹爹在河边散步时随手折下的柳枝。

那时候爹爹还没有被杀害,我喜欢边走边跳,巧手用柳枝编一只碧绿色的兔子,或是一只可以吹出哨声的小翠鸟。

“可是……当我平躺在地上时,她不具攻击性的身躯还是显得有那么一丝的攻击性。”讲到这一段记忆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忍住在法庭哭了出来,“人躺在地上的时候往往是最脆弱的,我当时害怕自己逃不掉。”

甚至是让人欲见犹怜的哭腔里的颤音,我都把控得恰到好处。

但脑海里那个杂音又不合时宜地出现了,如音符里的一个倒音。

我好像……也害怕自己会逃掉。

03

她脱掉了我的衣服,用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柔柔地替我解开一个个所剩无几的扣子,好像生怕伤害到我,像小时候第一次包扎伤口的记忆。

那是春日暖阳普照的时分,我排在队伍末端紧张到发抖,前面有伤得更重的小孩子在哭喊,我不哭不笑,迷茫呆立。

护士姐姐也是这样轻轻地替我撸起袖子,用白纱布复上我的伤口,恍惚间,嘴里已被塞上一块砂糖。那个年代,很少见的。

我听着远处仍隐隐约约传来的爆炸声,仿佛春日花朵如烟花炸开。

可是她的手又带着一点力气。我回过神来,她已经解了几个扣子,把我的裙子下半身全部扯了下来。

我声音凄厉,却也渐渐熟悉了脑海里总是不善罢甘休的那个声音。我开始挑衅地直视那个声音,听听她到底要说什么。

她的手的确带着一点力气,一点柔软的力气,像过去安稳的记忆里糯米桂花枣糕里的枣核碰撞到牙齿的力气。

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很遥远的地方,但她看不到我,好像在带着一点负气地剥一只橘子。

我觉得好笑,自己作为一个被性侵者,竟不失落地这么想。

但这是真实的,她看不到我,她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掉落,甚至小声地伏在我肩头抽噎起来。可是她看不到我,她更像是在哭泣颤动的大地。大地从我的身体下面无限地蔓延开,被不知下一次落到何处的波纹震颤得如大海的波涛。

对。就是大海的波涛的触感,卷着无数流离失所的生灵起起伏伏。

在轰炸机在头顶盘旋的那个下午,我整个世界都感受不到,能感受到的只有身体下如大海蔓延的大地。

04

“好的,那么我们继续往下走。您和白女士自那天起就再也没有接触过了吗?”

明明早已了解好了程序,但听到这个问题,我的手心忽然开始冒汗。我闭上双眼,企图尝试用深呼吸缓解紧张,可是无济于事,我开始喘息。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希望法官、对方的辩护律师、或者任何人都可以——

我希望他们再问我一遍那个问题,你第一次见到白女士是什么时候?

我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我的律师以为我提到性侵经历心有余悸,所以提出暂时休庭。我不住地摇头,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内心的天秤来来回回地摇摆——

“不是这样的——”这几个字最终还是如烈日炎炎下干涩的石子,卡在了喉咙里。

“她后来……给我送来了半截白色的蜡烛。”

05

我没有理会自己的话在法庭上荡起的波澜,闭上双眼,跟随着那个声音带着自己的记忆,冲破所有的骗局,一点一点,直冲向头顶,如草丛里破开新叶的蛇。

“等一下!”我大喊,如精神病人挣脱绳索时一般。

我的脑海里仿佛初春的冰河断裂,消融成一块一块的碎冰,记忆如奔流的水涌入我的大脑。

我真的忘记了吗?还是我偏执地相信是她性侵了我,这样一个自欺欺人的故事?

我一直都记得吗?那天的回忆。

对方律师轻轻笑着走到我面前。

我失魂落魄,他却仿佛胸有成竹,“那我们再问你一遍,你第一次见到白女士是什么时候?”

她从前的声音轻轻地在我脑海里响起:“幺儿,你要勇敢。”

要勇敢啊,我缓缓开口。

十年前,1937年,那时我七岁。在解放路,那时叫槐荫路。

我是战争中无家可归的孤儿,不记得哪天被日本军官带走做了歌童。

第一次见到白女士那天,我半跪在亭台里,四周是连绵无边的衰草。那天我唱的歌的名字叫《荒城的月》:

春日高楼明月夜,盛宴在华堂。

杯觥人影相交错,美酒泛流光。

千年苍松叶繁茂,弦歌声悠扬。

昔日繁华今何在,故人知何方?

秋日战场布寒霜,衰草映斜阳。

雁叫声声长空过,暮云正苍黄。

她穿着雪白色的皮袄静静地站在初暮的一轮月里,像半截白色而纤细的蜡烛上燃烧的烛芯。

后来的那个护士姐姐也是她,我不认识她,却把砂糖的甜记了很久。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被她赎走的,只知道忽然从某一天开始,我再也不用跪在亭台唱拗口的异国歌谣,再也不用在无数个夜晚躺在将军身下感受撕裂的痛感,往后的生活如她在纸上划出的笔画,平整而安稳。

她教我读书、写字,用轻柔的声音教我唱和平年间她还在世的母亲所唱的童谣,她替我缝浅粉碎花棉布的衣服,再替我系上扣子。

她唤我幺儿,像我的母亲,像我的姐姐,亦像这世间任何一种美好的关系。

我还记得,在那个淫雨霏霏的下午出门之前,她就是这样穿着平平整整的月牙白色旗袍,安安稳稳地坐在公馆里,阿婆端来一盘点心给我们吃,但她没有吃。

我坐在她的膝上,她忽然说,遇到我之后,她忽然开始怀疑战争的意义是什么。

灰蒙蒙的阴雨天里,我看不清她的神色,但我在让人阴郁的天色里看到了她清澈流转的眼睛,第一次懵懂地感受到了她作为女性的美。

可是竟太晚了。

那天她带着我出去,然后有飞机飞过来,扔下几颗炮弹。

她立刻伏在我身上,将我保护在了身下。

“炮弹来了,代替了雨,当然雨点就不大了。”

“当然啊。她伏在我身上,就再也没有起来过了。”

我在“法庭”上喃喃着这两句话,泪水在脸上疯狂蔓延。

06

颓垣断壁留痕迹,枯藤绕残墙。

松林唯听风雨急,不闻弦歌响。

浩渺太空临千古,千古此月光。

人世枯荣与兴亡,瞬息化沧桑。

云烟过眼朝复暮,残梦已渺茫。

今宵荒城明月光,照我独彷徨。

当年她的葬礼,我没有参加。她的儿子恨我,却还是留给我半截白色的蜡烛,而那时我精神错乱,已听不懂他的话,还以为是她出远门落下的。

可是为了让我慢慢接受这段记忆,他们一遍遍地陪我演这场戏,直到我开口。

十年后我十七岁,那半截白蜡烛,我终于点燃了它,看它酿成了白色的月光。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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