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文學:一個人的自言自語

——答南師附中學子問

學生1:我記得您說過:“我的孤獨不在荒野上,而在人羣裏。”您筆下“寒風吹徹”的感覺是不是由類似的孤獨帶來的?

劉亮程: 《寒風吹徹》這篇文章,其實是把內心的寒冷和自然界的寒冷,這雙重寒冷壓縮在一起去表述的。我的散文從來不會單獨地寫風景,鋪陳一個景觀或者一個場景,每一句話中既有自然又有內心。傳統作家寫景的時候,常常會把自己“放一下”先去寫景,然後由景生情,而我的語言圖式是把景和情濃縮爲一句。就像“雪落在那些年雪落過的地方,我已經不注意它們了”,看似寫景,但緊接着一句是“三十歲的我,似乎對這個冬天的來臨漠不關心”,就從一個自然界的雪天迅速進入內心,自然與內心已經交融一體,沒有分別。這是我的語言,我通過多年的詩歌寫作完成的一種語言。像這樣的語言應該是每一句話有幾種意思,每個句子不可能只是單獨的一層意思。我們在寫作時總希望自己的一句話是十句話、百句話、千萬句話,一句話延伸的意義應該有無數個指向,從來不會用一句話去單獨地指意,每一句話都在表達類似悲欣交集的複雜情感。當然孤獨是《寒風吹徹》的主題,也是《一個人的村莊》的主題,這種孤獨是一個村莊孤立於天地之間的孤獨,也是一個人內心孤立於天地之間的孤獨。

學生2:講座中出現了方言這一概念,您在寫作中也用到了方言詞彙,但大部分的寫作還是用普通話完成的,請問您對普通話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劉亮程:其實我的普通話說得不好(笑)。我說的是新疆烏魯木齊的普通話,在新疆時我覺得我說的是普通話,一旦我離開新疆到北京,或者一旦我的聲音被錄下來,我就發現自己的發音如此土。新疆有地方方言,但是我的文字是用普通話寫的。而且我的文字本身可能受文言文的影響比較大,我也建議年輕作者或學生多學古典文學,多從古典文學中尋找自己的說話和演繹方式。因爲現代漢語本身太過鬆散,表現力遠不如古文。古典文學沒有長句,但表達得清清楚楚,現代漢語句子越來越長,越來越抓不到事物的核心。我也非常喜歡方言,我覺得它非常有意思。相對來講,普通話最沒有表現力,方言比如四川話,它多好呀!儘管有時候我都聽不懂(笑)。我老家是甘肅的,回到甘肅的時候,我也會跟着他們說甘肅話。回到方言就像回到母親溫暖的懷抱,你可以那樣說話,那種話更貼切,那種語言環境更容易把自己所要表達的東西說清楚。但是,方言也有其侷限性,一個有鮮明語言風格的作家,他創造自己的文學方言。他有自己的語詞系統、抒情調性、修辭方式。他用自己的語言說話。

學生3:在剛纔的講座中,您提到一個詞叫“挽留生命”。我想問一下您對這個詞的看法,爲什麼在寒冷的冬天,您會用“挽留”這個詞?

劉亮程:我也用“死亡”一詞,但寫那個老人在冬天去世時卻用了“留住”。我在寫《寒風吹徹》時,面對那麼大的一個“自然”,一個又一個老人的去世,我只能從一個更大的維度去說,所以我覺得是冬天對生命的“挽留”。關於死亡,我們總是在創造一些去處,創造一些說法,讓生命不至於如此短暫,讓生命的終結不至於成爲我們常規理解中的“離開”。我想當那些老人被冬天留住的時候,是留在了一個更大的自然懷抱中,留在那個鋪天蓋地、周而往復的季節中。我想這樣處理死亡,讓人們一生在天地間過完,呼吸了這麼多年的人間氣息之後離去,我不想用簡單的死亡去表述,所以我用了“留住”這個詞。

我新出版的長篇小說《捎話》,寫到了戰爭,也寫到了一場場死亡,讀者會在小說中看到,死亡如此的悠長。一個人的死亡,我可以把它寫得比他的一生還要悠長,這是一個作家對死亡的創造或者對死亡的理解。因爲我們都是活着的人,死亡跟我們都沒有關係,我們看到或者聽到的都是別人死了,死亡離我們非常遙遠,自己的死亡不被我們看見,不在自己的一生中。而這也是作家要關注的。談到死亡就要談到永恆,一個作家如果不關注死亡,那麼他關注的就是今生的忙碌,今生的操勞,從生到死這段現實的生存。所以在這本書中我把更多的筆墨和更多的情感用在了對死亡的書寫上。當一個人的生命跡象在我們用常規的眼光判斷他已經離世的時候,其實那個死亡留給他個人的世界是無限大的。那個結束只是另外一種形態的開始,這種開始不是佛教所謂的“轉世”,而是生命帶着無限的留戀,帶着現世的餘溫,甚至世人對他的呼喚、念想在朝前走。死亡如花盛開,如生漫長,這是我在用自己的方式解讀死亡、理解死亡,也呈現死亡。

學生4:您在講座中提到了“悲憫”,由此我覺得您特別像俄羅斯作家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們也是在惡劣的自然環境中成長的。請問新疆的自然環境對您的精神成長有什麼影響?

劉亮程:我覺得新疆跟絕大部分省份不一樣。首先是地理和自然不一樣,那個地方有乾燥的空氣,漫長的西北風,有遙遠的地平線,還有天蒼蒼野茫茫的景緻,有無邊無際的戈壁灘沙漠,當然也有一樣遼闊的綠洲田野。在這樣的環境中,人會自然而然地感覺到一種更爲巨大的存在,不是城市,不是社會,也不是政治。你會感到在那樣的環境中人小如塵土,隨便都可以飄落到哪裏去,但人的心靈空間又是如此之大。人可以感知到這樣的大。

在歷史上,新疆之大,也壯闊了許多詩人的胸懷。岑參就是這樣一個詩人,他在新疆待過三年時間,只做了判官這個職務,相當於文書。他去新疆前是唐朝的普通詩人,在新疆寫了數十首邊塞詩名震大唐。新疆給了他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給了他天高地闊,超出大唐的心靈空間。

我也寫了許多自然之物,我們村莊每家都養羊、豬,還有驢、馬等。人走到路上,聽見整個村莊的聲音就是雞鳴狗吠、馬嘶驢鳴。這也促使我在寫作的時候會首先想到這些動物,也就寫出了一個萬物共存的世界。《一個人的村莊》寫的大部分是動物、植物、風和天空這些天地間的事物。這就是新疆特殊的自然環境給這本書營造的不同於內地的自然風景,正是這樣的風景給我的心靈營造了一種更大的心靈環境。

學生5:劉老師您好,聽您講話,感覺您正在創作一篇散文或者詩歌,您這種語言習慣是多年的寫作養成的嗎?

劉亮程: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羞於說話,也沒有說話的機會,都是大人在說話,後來工作的時候都是領導在說話(笑),所以就很不會說話,不知道該如何跟人說話。我覺得自言自語是一種最好的說話方式,《一個人的村莊》這本書就是一個人自言自語,旁若無人,旁若無天,旁若無地。一個人在荒蕪之地對着空氣就把一本書說完了。

自言自語是最本真的文學表達,他言說的時候,不會想象對面有耳朵在聽,他只會自己在說,自己在聽。有記者問我在寫作的時候會不會假設潛在的讀者,我說不會。因爲我不知道誰在讀我的書。即使我知道我也不會爲誰去寫一本書。這就是一個作家的清高,一個作家的孤傲。當一個作家清高孤傲的時候,他對讀者纔是尊重的。因爲他爲自己高貴的心靈寫作,他自言自語,說給自己聽的語言,纔會說到別人心裏。

學生6: 《一個人的村莊》中有很多對人生、天地的終極思考,比如說,人踩起的塵土落在牲口身上,牲口踩起的塵土也落在人身上,您還設想過荒野上有一株叫劉亮程的草,還說有一天躺在草坪上然後被蟲子給咬了,進而設想自己是不是一隻大一點的蟲子,而大一點的生物有沒有想着把自己從身上拂去或者拍死……是什麼觸發了您的奇思妙想呢?

劉亮程:這是我所有文字中貫穿始末的人與萬物同在的主題。當你站在人的角度,以人的眼光和觀念去看這個世界的時候,它僅僅是一個“人”的眼界。但是作爲人,有能力站在蒼蠅的角度去想想這個世界,我們也有這種能力去站在一棵草的角度,去感受這個秋天。

《一個人的村莊》只是提供了無數的視角,它主要還不是人的眼光,它是一個人在人世間的“走神”,走到動物、塵土那裏去了,走到世間的萬物裏去了。當我在寫一隻蟲子的時候,我瞬間站在了蟲子身邊說話。寫一頭驢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在替驢說話而不是替人在說。假如這個世界上僅僅只有人的眼光,只有人對世界的看法,這個世界就太孤單了。世界如此豐富,只有人在看、在想。

學生7:劉老師您好!在《今生今世的證據》中,人的存在痕跡是不斷被消磨的,請問您相信人的存在嗎?您在《捎話》最後也寫道:“有些話註定要穿過嘈雜今生,捎給自己不知道的來世。”如果您能給來世“捎話”,您會說些什麼?

劉亮程:我當然願意相信有來世。那個來世可能不是佛教的六道輪迴,也不是基督教的天堂、地獄,它是我們留在世間的無限的念想,或者是那一絲靈魂的餘溫。

《今生今世的證據》選入語文教材我覺得是一個意外。這篇文章在《一個人的村莊》最後一輯,也是對全本書的一個回顧總結,它提到的好多意象:木頭、柴火、院門、土牆等,都在散文集前面作爲單獨的文章寫過。

這篇文章寫一個人離開家鄉,多年後回來,看到早年生活的那個家園已經破敗不堪,到處是殘牆廢址,他開始反思生活和生命的意義。難道我在村莊度過的那麼多年,最後都變成廢墟了嗎?生命需不需要證明,需不需要有證據來證明我們曾經的生活還有價值和意義?這篇文章就是在這樣的追問中完成的。儘管一直到文章的結尾,我也沒給生活或生命找到更爲可靠的證據,但是我想讓大家知道:生活是一點點被我們遺忘再一點點想起來的,在這樣的遺忘和回想中,生活或生命留給我們的這些念想,本身就是生命的證據。不僅僅是那些正在消失的土牆、木頭、鐵釘,也不僅僅是在村莊留下的那段歲月和故事,它有一種更爲悠長的念想留在我們心中。這篇文章的最後一句,我到現在想起來也不知道寫得對不對:“當家園廢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腳步都已踏踏實實地邁上了虛無之途。”其實我現在覺得“虛無”這個詞或許不太合適,但是它可以解讀爲脫離物質層面的一種心靈狀態,解讀爲家園荒蕪但是內心對家園的懷念。對家園的情感,是歲月留給我們看似虛無但又非常踏實的一種生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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