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與旅舍

細雨綿綿,雅淡的視線穿過老巷,周圍的青磚灰瓦讓他心頭蒙上一層薄薄的灰霧。他時常感嘆物是人非,這條曾經充滿煙火氣、熱鬧非凡的巷弄如今只剩下兩三戶人家。


那座牆面青磚斑駁、牆頂有着蓋瓦,在院子的西牆邊栽種着一株梨樹的小院落,曾經是他和弟弟妹妹們的“樂園”。


他記得那時炊煙四起,嫋嫋旖旎。外婆站在霞光裏呼喚着他們的乳名一一該喫飯了。他還記得夏日蟬鳴,他們坐在巷口對面河邊的老柳樹下數着每株荷花上面分別停落了幾隻蜻蜓。那時多雨,風裹挾着雨珠子在昏暗的巷子內亂躥。雞鳴狗叫。全巷子全是伸着、縮着脖子,渾身溼漉漉,在自家緊閉的大門前打着轉的小動物。貓會順着牆根躥上牆頭然後象老鼠那般逃命。玻璃嘩啦啦地響,老人們焦急的叫喊聲不時在巷南巷北響起。有時巷子的上空會飄過一些五顏六色的手帕、毛巾、襪子、背心、褲衩……他感覺它們長得很醜,象風乾後孔洞明顯變大的野兔皮子。雷電在上空劃出一條長長的銀蛇,接着雷聲便鋪天蓋地壓下來,整條巷子顫顫巍巍。雨住了,涼風習習。家人們圍坐在黃色塑料太陽傘製做的涼亭內聊天,姥爺的焊菸袋不時會冒出忽明忽暗的火光顯得恍惚又遙遠。他總是想起歷史老師講過的那些裹着獸皮的“北京人”一一當時,他們是怎樣生火做飯呢呢?


他登上那幢被稱作“客棧”或者“旅舍”的兩層小樓。房間的地板和牆壁全被漆成深紅色,令他感覺呼吸困難。整座樓彷彿全是用木頭搭建而成,踩在上面會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並且整棟樓都顯得燥動不安。他進去的那個房間裏,貼着西牆擺放着一張帶有楹楣的架子牀,牀,罩着天藍色的塑膠蚊帳。他朦朧記得曾經有個穿着花布上衣、面龐削瘦、留着短髮的中年婦女,會不時從牀肚內的某個角落裏取出一瓶又一瓶玻璃瓶裝的藥酒。她說她的膝關節每逢陰雨天氣便會火刺刺地痛!因此,她特別關心天氣的變化。她總會提前喝些藥酒來預防。她究竟是誰?該怎麼稱呼她呢?用力捋了捋被剪成流海式的頭髮,但是,他卻怎麼也回想不起究竟該怎樣稱呼這個人呢!一一也許是錯覺!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他想。他登的這幢樓只是原來的旅舍的一半一一姥爺總說它原來叫作什麼客棧來着。只是後來改了名,稱作旅館了。旅館的另一半分給了另外一戶人家。它們被重新裝了修,添了水泥牆壁,換了新主樑。一一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他聽媽媽說過,姥爺爲此還上訪過市政協。上訪回來後,姥爺就將掛在他家門樓上面的“旅舍”舊牌匾摘下來,然後,另請一位市府的一位書法家重新題寫“客棧”的扁牌,並且鑲了金邊。但是,沒過多久又被重新摘下,換上原來那個“旅舍”招牌(從來沒見陌生的客人住過)。姥爺愛喫兔肉,姥姥的侄子經常會送些獵獲的野兔。他記得那個表舅舅總是把他舉得高高的,笑。有時,還會拋在空中,就象神仙們騰雲駕霧一樣。姥姥總是數落着這個侄子的不是,抱怨他不務正業,整天遊手好閒。他記得表舅的肩膀很圓,摸上去象梨樹的主幹一般硬實。他記得最後一次見到表舅舅時,他開着一輛黑色的外國產轎車。車身黑亮黑亮的象人的眼睛一一里面能夠映出自己的影子。姥姥說車子是表舅舅他自己出力掙的,並且勉勵他長大後要象表舅舅那樣出去闖天下。後來,他考上了離家很遠很遠的外省大學。但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表舅舅。一一後來,曾經聽起媽媽說過,表舅舅不知爲何與姥爺大吵了一架。姥姥的眼睛都哭紅了。直到她去世前還在唸叨着這個她倍加喜愛的侄子的乳名。直到最近,他才知道,表舅舅早些年早就死於一場黑幫的利益衝突。聽到這個消息時,他眼前浮現出表舅舅騎着販魚掙來的第一輛摩托車載着他在如今高樓聳立的田野裏面兜風時的情景:摩托車裹挾着夏日的風,也裹挾着他們衣襟紛紛的身影。表舅舅嘶啞渾厚的嗓音直面撲來的滾滾熱浪:歲月如夢,人生如歌,舉杯邀月,對影幾何……


窗框上面的花朵沒有以前那樣鮮豔。推開窗戶,還可以看見遠處的教堂和懸掛在塔樓中央白底黑字的掛鐘。掛鐘沒有秒針,時針與分針分別指向10小時與30分鐘,這與手機上面顯示的時間基本相符。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掛鐘依然還是那麼準確地顯示着時間的流逝。以前,每到9小時15分鐘時,鐘聲就會象起伏的海浪那般,沿着柏油馬路織就的交通網絡流向城市的角角落落。那時的城市很小,當他從城東父母的家中,穿過中心的鬧市區來到這裏(城西),騎着腳踏自行車也就半個鐘頭的路程。他愛往這裏跑。他喜歡行進在寬廣的馬路上面,感受着兩邊的法國梧桐的魁偉生機;他更喜歡欣賞樹蔭下面琳琅滿目的店鋪。有家鋪子裏賣着南方最有名的米糕。那些外地慕名而來的遊客,每天總會排起長長的隊伍。他喜歡看着那些令同齡人羨慕的各類服裝,想像着穿在身上的樣子。他覺得這片區域,就是老師說的那種,能夠“實現個人夢想”與“體現人生價值”的地方。他甚至經常徒步走過來,牽着妹妹的小手(他要照顧妹妹)。走累了就花兩毛錢坐上一輛綠皮公交車。車子一搖一巔地前行。他一邊和妹妹小聲說着話,一邊愉快地欣賞着沿途店鋪前面緊密排列着的長桌,以及長桌上面琳瑯滿目的商品。那時的馬路好寬。他經常會看到一些外鄉來的年輕男女們,沒有風度地沿着路旁的樹蔭小道,成羣結隊地閒逛着。他們橫排並肩高談闊論。絲毫不介意那些被遮擋在他們身後,響着鈴鐺的自行車和焦急的行人。他常常想:要是能夠擁有一輛屬於自己的轎車,象的士司機那樣在馬路上面自由奔馳就好了。這個夢激勵着他在讀完大學之後又考上了碩士研究生,並且,最後成爲一名薪水極高的職業經理人。


他有十幾年沒來外婆家了。外婆外公他們早就不在了,就象日新月異的社會變化那樣。他這次是遵着媽媽的囑託來的一一據說這兒要進行老城區改造。兒時熱愛的老城區漸漸變得陌生起來。比如那條記憶中寬闊無比令人心曠神馳的柏油馬路,現在卻顯得那麼破舊與孱弱!面對日益增長的汽車洪流顯得不堪重負,象個年邁的裹着小腳的老太太正在揹着一筐又甜又脆的南京大蘿蔔踽踽獨行。他的車子整整開了一個多小時纔來到附近的停車場。下車的時候,他感覺一切都失真了一一就象他一直錯覺父親身材的高大偉岸一樣。


他又在巷子裏轉了幾圈,從巷口到巷尾,然後又來到巷口。中途他遇見兩個認識的、歲數都很大的阿姨,與她們談了許多關於姥姥姥爺的往事。


巷口斜對面的“麻花王”店鋪還在。油膩膩的招牌還和從前一樣令人感到親切。店鋪裏幾個穿着白大褂的老太太們正在忙碌着。麻花很便宜。他不明白爲何包子與燒餅都已經翻了好幾倍價錢的古城,原來本就很有名氣的“麻花王”麻花至今的價格才堪堪翻了一番?他先是拿起小半袋多餘的麻花吃了起來,然後便在苦口婆心勸了又勸的婆婆們的阻止之下,只買了16袋麻花一一併且約定在三天後纔可以來取預定的剩餘的那一鍋麻花。


在他拎着兩大袋麻花前往那座略帶幾分古典風韻的停車場時,他回頭又仔細看了看那塊被油煙薰得似乎能夠榨出幾斤油的“麻花王”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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