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黛愛情故事(15)

相由心生,言隨其性。

再次打開《紅樓夢》,總是被黛玉的性情所吸引。

曹雪芹刻畫人物的功力可謂登峯造極,每每讀到寶玉和黛玉的對話,便頓生身臨其境之感,彷彿一個活的林妹妹就在自己眼前,讓人歡喜得要死,讓人喜歡得要死。

特將書中涉及二人的部分摘錄出來,以後可以單獨閱讀,想來也是一件極爲過癮的事情。

此爲第十五輯。

摘自 第二十八回 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話說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是一腔無明正未發泄,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唸了幾句。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是黛玉之聲,先不過是點頭感嘆;次後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裏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爲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始可解釋這段悲傷。正是:

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那黛玉正自悲傷,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癡病,難道還有一個癡子不成?”想着,擡頭一看,見是寶玉。林黛玉看見便道:“啐!我當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 “短命”二字上,又把口掩住,長嘆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了。

這裏寶玉悲慟了一回,忽擡頭不見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無味,抖抖土起來,下山尋歸舊路,往怡紅院來。可巧看見林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說道:“你且站住。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以後撂開手。”林黛玉回頭見是寶玉,待要不理他,聽他說“只說一句話,從今撂開手”,這話裏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說道:“有一句話,請說來。”寶玉笑道:“兩句話,說了你聽不聽?”黛玉聽說,回頭就走。寶玉在身後面嘆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林黛玉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麼樣?今日怎麼樣?”寶玉嘆道:“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着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喫的,聽見姑娘也愛喫,連忙乾乾淨淨收着等姑娘喫。一桌子喫飯,一牀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的到。我心裏想着: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頭,才見得比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裏,到把外四路的什麼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到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獨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個心,弄的我有冤無處訴!”說着不覺滴下淚來。

林黛玉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形景,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寶玉見他這般形景,遂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憑着怎麼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便有一二分錯處,你到是或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着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麼樣纔是。就便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生,還得你申明瞭緣故,我才得託生呢!”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雲外了,便說道:“你既這麼說,昨兒爲什麼我去了,你不叫丫頭開門?”寶玉詫異道:“這話從那裏說起?我要是這麼樣,立刻就死了!”黛玉啐道:“大清早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麼誓呢。”寶玉道:“實在沒有見你去。就是寶姐姐坐了一坐,就出來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頭們懶怠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寶玉道:“想必是這個原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他們就好了。”林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只是論理我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的事小,明兒寶姑娘來,什麼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豈不大了?”說着抿着嘴笑。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

寶玉向黛玉說道:“你聽見了沒有,難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謊不成?”臉望着黛玉說,卻拿眼睛瞟着寶釵。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聽聽,寶姐姐不替他圓謊,他直問着我。”王夫人也道:“寶玉狠會欺負你妹妹。”寶玉笑道:“太太不知道原故。寶姐姐先在家裏住着,那薛大哥的事他就不知道,何況如今在裏頭住着呢,自然是越發不知道了。林妹妹纔在背後以爲是我撒謊,就羞我。”

正說着,只見賈母房裏的丫頭找寶玉、黛玉去喫飯。林黛玉也不見寶玉走,便起身拉了那丫頭就走。那丫頭說等着寶玉一塊兒走。林黛玉道:“他不喫飯了,咱們走。我先走了。”說着便出去了。寶玉道:“我今兒還跟着太太喫罷。”王夫人道:“罷,罷,我今兒喫齋,你正經喫去罷。”寶玉道:“我也跟着喫齋。”說着便叫那丫頭“去罷”,自己先跑到炕上坐了。王夫人向寶釵道:“你們只管喫你們的去,由他罷。”寶釵因笑道:“你正經去罷。喫不喫,陪着林妹妹走一趟,他心裏打緊的不自在呢。”寶玉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

······

說着便來至賈母這邊,已經都喫完了飯。賈母因問他:“跟着你娘喫什麼好的了?”寶玉笑道:“也沒什麼好的,我到多吃了一碗飯。”因問:“林妹妹在那裏呢?”賈母道:“裏頭屋裏呢。”寶玉進來,只見地下一個丫頭吹熨斗,炕上兩個丫頭打粉線,黛玉彎着腰拿着剪子裁什麼呢。寶玉走進來笑道:“哦,這是作什麼呢?才吃了飯,這麼空着頭,一會子又頭疼了。”黛玉並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個丫頭道:“這塊紬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把剪子一撂,說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寶玉聽了,只是納悶。

只見寶釵、探春也來了,和賈母說了一會話。寶釵也進來問:“林妹妹作什麼呢?”見黛玉裁剪,因笑道:“越發能幹了,連裁剪都會了。”黛玉笑道:“這也不過撒謊哄人罷了。”寶釵笑道:“我告訴個笑話兒,纔剛爲那個藥,我說了個不知道,寶兄弟心裏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寶玉又向寶釵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沒人,你抹骨牌去。”寶釵聽說,便笑道:“我是爲抹骨牌纔來了?”說着便走了。林黛玉道:“你到是去罷,這裏有老虎,看吃了你!”說着又裁。寶玉見他不理,只得還陪笑說道:“你也去逛逛,再裁不遲。”黛玉總不理。寶玉便問丫頭們:“這是誰叫裁的?”黛玉見問丫頭們,便說道:“憑他誰叫裁,不管二爺的事!”寶玉聽了,方欲說話,只見有人進來說:“外頭有人請。”寶玉聽說,忙撤身出來。黛玉向外說道:“阿彌陀佛!趕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

······

剛洗了臉出來,要往賈母那邊請安去,只見林黛玉頂頭來了。寶玉趕上去笑道:“我的東西叫你揀,你怎麼不揀?”林黛玉昨日所惱寶玉的心事早又丟開,只顧今日的事了,因說道:“我沒這麼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寶玉聽他提出“金玉”二字來,不覺心動疑猜,便說道:“除了別人說什麼金什麼玉,我心裏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林黛玉聽他這話,便知他心裏動了疑,忙又笑道:“好沒意思,白白的說什麼誓?管你什麼金什麼玉的呢!”寶玉道:“我心裏的事也難對你們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就說個誓。”黛玉道:“你也不用說誓,我狠知道你心裏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寶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黛玉道:“昨兒寶丫頭不替你圓謊,爲什麼問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麼樣了。”正說着,只見寶釵從那邊來了,二人便走開了。

寶釵分明看見,只裝看不見,低着頭過去了,到了王夫人那裏,坐了一回,然後到了賈母這邊,只見寶玉在這裏呢。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爲婚姻”等語,所以總遠着寶玉。昨兒見了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裏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記掛着黛玉,並不理論這事。此刻忽見寶玉笑問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那紅麝串子。”可巧寶釵左腕上籠着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寶釵原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傍邊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脣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下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

寶釵見他怔了,自己到不好意思的丟下串子,回身纔要走,只見黛玉蹬着門檻子,嘴裏咬着手帕子笑呢。寶釵道:“你又禁不得風兒吹,怎麼又站在那風口裏呢?”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裏呢。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出來瞧了一瞧,原來是個呆雁。”寶釵道:“呆雁在那裏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纔出來,他就‘忒兒’一聲飛了。”口裏說着,將手裏的帕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不防正打在眼上,“噯喲”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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