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昊雨趔趔趄趄回到房间,无意识地躺到衣柜里。
这衣柜是他爸妈结婚时,外公手工打造的。
外公是八级木匠,整个衣柜采用卯榫结构制作而成,取材及做工极其考究。
红色木头做底框,四周镶嵌金色祥云钩边,衣柜门及柜体嵌入了乳白色菱形压纹的软皮包装。
软包,据说是老人家托人从国外购置的隔音材质,经久耐用。
于是,这衣柜便拥有了独一无二的特质,就是它可以隔音,而且隔音效果极好。
只是,它那独特的典雅质感与这又小又破的院落叠相呼应,属实违和。
安昊雨清晰地记得,见到爸爸那天,晏麦儿把房门反锁,拖着他进了衣柜。
在衣柜里,晏麦儿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知道你很痛、很痛、很痛,说吧、哭吧、骂吧,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里绝对安全,没有人可以打扰到你。”
说罢,便心疼地将安昊雨的头揽在怀里。
静默许久。
安昊雨闻着晏麦儿身上淡淡的香皂味儿,听着她有力又急促的心跳,眼泪莫名地顺着眼角滑落。
慢慢地,他像剥洋葱一样一点点撕开自己,裸露出从未向任何人展示的内核。
从低声唾弃到失声痛哭,从安静内敛到咆哮怒骂……
他不知道自己的情绪里都隐藏了什么,也不知道压抑了什么,他只知道,从那以后,内心舒展许多。
他也知道,从那以后,便无比期待与晏麦儿的独处。
后来,晏麦儿说,她在帮他做心理疏导。
而那需要一个绝对安全不被打扰的空间。
对此,安昊雨并不在乎那是不是心理疏导,他只痴迷地享受,在晏麦儿怀里的那份安全和释放。
也曾幻想过在黑暗里,将自己的唇压向她的唇边。
他甚至感觉到晏麦儿也有这样的想法,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一定会……
可,如今,这一切。
就像做梦,所有的都是假的吗?
还是说,晏麦儿太会演戏?把自己演绎得情真意切。
安昊雨关上衣柜门,在黑漆漆的空间里,闭上眼睛,伸手触碰绵软的空气,却发现什么都抓不住。
晏麦儿在大门外敲门多次无果,她只得倚坐在铁门边,侧仰着头,等待着芬姨大发慈悲,放她进去。
晏麦儿漫无目的地望向前方土路上的灰尘。那灰尘随着路过的拖拉机,顽皮地跳跃着,偶尔还会跳到她的脸上。
这时,一个身着土色棉袄的女人,畏畏缩缩、鬼鬼祟祟地往马路边走去。
晏麦儿见过她,之前和安昊雨摘橙子的时候,她经常蹲在树丛中偷看安昊雨。
当时晏麦儿就觉得这个人很诡异。但她不想自己这短暂的快乐时光被打扰,便没揭穿。
这会儿,她又鬼鬼祟祟的去做什么呢?晏麦儿好奇心起,起身跟着她走了去。
晏麦儿从身后远远望去,那女人头发稀疏且凌乱,双手互插在棉袄的袖子里,佝偻着腰背,慌乱地四处张望,像逃窜一样,亦步亦趋地走着。随后,她神色紧张地钻进一片树林。
晏麦儿紧跟着她进入了去,可一进树林,便再也寻不到那女人的踪影。
此时天色渐晚,绿油油的山林变得黑漆漆的,很难辨认行进的路。晏麦儿顿感不妙,她立刻原路返回。
可怎么走,都在树林里打转。
这片怪利嶙峋的树木不是橙树,而是大大小小、高高矮矮,无人打理的杂树。
而地面上有很多小土包,高度大概只有半米左右,凌凌散散的穿插在树木根部。林间偶尔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鸟叫声。
晏麦儿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沉重且急促。
这时,她听见身后一阵凄厉的笑声,几乎紧紧贴着她。
晏麦儿浑身一激灵,还不待她回头,便感觉一双冰冷的手,瞬间掐到她的脖子上。
晏麦儿全身汗毛竖了起来,她用机器手,抓住对方的手腕,用力怼回去。
晏麦儿感觉那人退了好几步,随后,她猛然回头,却看不见任何踪影,随即,树林深处又是一阵阴冷冷的笑声。
闻声,晏麦儿拔腿往声音的反方向跑,她疯狂地跑着。
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从一个小丘上滚落下去。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晏麦儿感觉头疼欲裂,身体像被一块石头压着似的,任凭她怎么翻也翻不动。
而左脚脚踝处,曾经被安昊雨弄伤的位置,发出一阵一阵的刺痛,像有万根毒针顺着大腿筋,一直扎入心底。
这疼痛把晏麦儿从晕厥中唤醒,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向脚踝处望去,一个女人在她的痛处做着什么。
晏麦儿无意识地向天空望去,没瞧见幽暗的树林、灰暗的月影,却是看见一片落满灰尘的天棚,依稀可见曾经贴过的一些海报。
原来,芬姨给晏麦儿正在换药,她瞧见晏麦儿醒来,没有特别的反应,而是低下头继续摆弄着药膏,从她低垂的脸颊下,发出了不冷不热的声音。
“那片树林,叫做鬼林,村里没人敢去,就你胆大。那里有个疯女人,我估计你是见到她了,你脖子上有被她指甲划伤的痕迹。”
闻言,晏麦儿似乎感觉到自己脖子有些丝丝拉拉地抽痛。她心想着,“疯女人?鬼林?这可不是胆大,要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况,打死也会去的。”
当然,晏麦儿疼得说不出话来,这心理活动也仅仅是心理活动了。她对芬姨换药的手法属实不敢恭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趁机报复!
芬姨擡起腰身,舒了一口气,似乎完成了一项大工程,随即又弯下腰来,收拾替换下来的纱布。
然后,自顾自地说道,“那疯女人不是我们村的,他们村当年要拆迁,他家男人说啥也不签字,想多要点钱。结果,后来,女人的儿子得了病,没钱治。跟他家男人吵架,让他赶紧签字,好拿钱去治病。结果,两人执行不下,打了起来,那孩子被吓坏了,自己走出房门,被家里惊的马踢死了。从那以后,女人便疯了,那鬼林是坟头儿,她到我们村的坟地去寻找自己的儿子。哎!那女人也是可怜,要是孩子长大了估计也有昊雨那么大了。”
晏麦儿望着天棚,没有回应芬姨,或者,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回复。芬姨给她讲这个故事,晏麦儿听得出她的意图。
无非在隐晦地告诉她,唆使别人不签字,可能会带来致命的后果。至少,血淋淋的案子就在眼前,而且还差点要了你的命。
不要玩火自焚!
事实上,晏麦儿怀疑这个故事的真伪,但她并不想去考证。
芬姨收拾好东西,瞥了一眼晏麦儿,准备离开,刚走到门口,背对着晏麦儿淡淡地说道,“哦,对了,有件事儿还是跟你说一下。我们家昊雨心太软,你这么伤害他,他还像个疯子似地满世界找你。是他在鬼林发现你晕倒了,现在你命捡回来了,我们也不亏欠你。昊雨是个好孩子,我希望他以后的人生能结交一些可以引领他的朋友。”语毕,芬姨在门口顿了一秒,便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掀开门帘的一霎那,晏麦儿看见门外站着安昊雨,她皱起水花一样晶莹的眼睛,渴求地望着他,期待他进来。
可是,他没有。
安昊雨听到芬姨的话,好像也没有反驳。
晏麦儿心下沉了几沉,自己的期待或许是个美丽的幻想。
晏麦儿等了一天一夜,安昊雨都没有出现在她的房里。
她瞧着那天棚的海报,越发模糊、苍白,直到最后完全看不清楚……
第二天清晨,安昊雨和芬姨一起上山摘橙子。
关于拆迁,他们已经签了字。
准备这几日离开橙树村,带点当地特产橙子回市里。
折腾了一上午,安昊雨背了一大竹筐的橙子回来。进房后,便把所有橙子倒在地上,挨个挑选,像选宝一样,仔细甄别。
他把他认为最甜的橙子,装进一个单独的手拎袋里。
“不用装箱了!”芬姨从晏麦儿的房间里出来,站在安昊雨面前,手里拿着一张字条,递给他。
安昊雨愣了愣,擡起疲惫无神的丹凤眼,接过字条。
芬姨偷瞄着安昊雨,脸上闪过一抹不安,略带几分自责,也有几分担心地说道,“你说,这孩子倔起来怎么这么倔,现在腿还瘸着呢。”
只见,字条上写着寥寥几字,“我回东安了,放心吧,这回不会走丢——晏麦儿。”
晏麦儿确实是瘸着腿,一蹦一跳地离开了安昊雨的家。
腊月二十九的火车,比来时还要拥挤不堪。
经过了20多个小时的挤压,晏麦儿下火车那天,已是大年三十。
她一蹦一跳地来到火车站唯一开门的小超市,20多个小时没吃饭,属实饿得发昏。
正当她拎着一袋面包牛奶往出走的时候,一个毛躁的小孩,快速地从她的手里抢走了袋子。
晏麦儿见状,一瘸一拐地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