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有一大筆錢



文/懷左


01


我爺爺生前當過兵,後來在市裏的鋼鐵廠幹了很多年,退休後一直生活在村裏,每月按時領退休金。


80年代,在村裏可以領到退休金的人並不多,算起來,當時的工人身份,挺招人眼紅。記得我小時候,經常有一些村裏長輩和我說:“你爺爺是工人,掙了一輩子錢,肯定存了一大筆,以後都是你爸的。”


我信了,於是開始羨慕我爸,另外也想,我爸能不能少花點,剩一部分留給我買玩具。


這個想法存了很多年,在我童年的印象中,我爺爺好像確實從來沒有斷過錢。月底他都會去市裏領錢,有時候帶着我,說跟着他去“開資”,說話時應該省了中間的“工”字,並許諾路上給我買好喫的。


城市和農村不一樣,這是他第一次帶我去開資時,我獲得的第一感受。路上我們來回換了四趟公交,走了很多路,中午吃了肉餡的小籠包,我還吃了一根一塊錢的脆皮雪糕。


要知道,當時一塊錢的雪糕,在村裏根本喫不到,好喫得很!


他開資的日子,是我每月最幸福的一天,因爲那天我會有零花錢,有好喫的,也有新玩具。爺爺對我極好,他捨得給我花錢,知道我貪喫,每次總給我捎一些不一樣的美食。


有一次他給我帶了些獼猴桃,一回家就讓我看:“快來看看這是什麼,你要是認出來,我纔給你喫。”我瞅了一眼就失望了,心裏想怎麼跑出去半天就給我買點山藥蛋(土豆,我們那裏稱土豆爲山藥)回來,誰稀罕啊。


失望掛在臉上,我撇了撇嘴,說:“我不喜歡山藥蛋。”


他笑得很大聲:“這不是山藥,這是好喫的,你再猜猜。”


我哪能猜到從來沒喫過的東西,耐心也耗沒了,直接拿了一個,一捏,果然比山藥軟,皮破後,流出了綠色的汁水,剝開一吮,酸甜可口,提神上腦。第一次喫,味道極好,我的心情很快又好了。


知道獼猴桃的名稱後,我揣着兩個直接跑去找朋友玩,然後我們坐在老槐樹邊,我用剛纔的套路蒙他。“我帶了一個可以直接喫的山藥,裏面是綠的,你以前沒見過吧?”


他自然沒見過。我分他一個後說:“咱倆一人一個,慢慢喫,看看有啥不一樣的味道吧!”


回想起來,當時真傻得可愛,我們一邊喫一邊驚呼:哇,我喫到了葡萄味!哇,我又喫到了蘋果味!哇!裏面竟然還有小籽,黑芝麻吧這是,好神奇呀……


當然,所有的神奇,都是爺爺送給我的。



02


很小的時候,我就和爺爺一起生活,當時我最在意的人是他。


和我爸媽比起來,他不罵我,也不怎麼管我,能力範圍內我想要什麼他都會盡量滿足我。在他身邊,我覺得很自由,也很開心。


印象最深的一次,我看到電視裏紅牛飲料的廣告後,哭着喊着想喝。他出去轉了半天沒買到,給我帶了些香蕉回來,想着替代一下。我沒答應,繼續哭,最後沒辦法,他打車到縣城裏,給我買回了幾罐紅牛。


被偏愛的感覺,真好。


他喜歡喝茶,濃茶,時間久了,杯子口蠟黃,不放茶葉也能聞到茶味。他還愛喝酒,用原漿玻璃杯,自己整點花生米,獨酌,喝酒時眯着眼,像小口吸氣一般,樣子很享受。


別人都叫他老李頭,說老李頭最愛喝酒了,但每次都自己偷偷喝,也不拿出來和大家一起分。不知道是因爲他常年喝酒所以鼻子成了酒槽鼻,還是天生鼻子大,我閒的沒事的時候,最愛捏他的鼻子。


他不讓我碰他的酒,其實我偷偷聞過,又辣又嗆,味道難聞,接受不了。我其實想不通爲什麼他會喜歡喝酒,有錢怎麼不多買點可樂或者娃哈哈呢?


每次他喝完酒,最喜歡給我講故事。他的故事很多,最常說的就是關於狼的故事。他說以前我們村周邊有很多狼,有一個地方還叫狼窩溝,而且他有一個兄弟小時候被狼吃了,找到時肚子都被狼掏空,死得極慘。


這故事簡直是我童年噩夢,很長時間我都不敢去地裏,而且我家那塊地所在的地方,就在狼窩溝。


多年後我看到了魯迅寫的《祝福》,裏面祥林嫂的孩子也是被狼吃了。當時我才真正相信我爺爺講的故事應該是真的,不禁感到莫名悲傷,想着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那樣沒了,嚇得我直哆嗦。


爺爺講的第二個故事,和老虎有關。他說老虎喜歡喫那些不愛喫飯的孩子,而且在我喫飯時,他總喜歡笑着說:“快點,張開你的老虎嘴,大口喫飯,這樣才香。”


他說以前古代有一個小夥子,家裏父母都被殺了,他因爲沒有能力爲父母報仇,於是只能去廟裏燒香拜佛。有一天廟裏神仙感應到了他的誠心,然後讓他晚上捏住鼻子繞着廟走三圈,就能幫他報仇。小夥子晚上照做後,變成了一隻大老虎,然後找到仇人,報了大仇。


這個故事到這裏就沒了,其實我還有很多疑問,小夥子後來怎麼樣了,成了老虎還是變回了人?


我也繞着我們村裏的廟試過,沒變成老虎,不過也慶幸自己沒變身,不然晚上沒法回家了。


《西遊記》裏有唐僧變成老虎的片段,還被關在籠子裏,我看完就想,假如我要是變成老虎,估計也是那個樣子,被人關着,父母認不出來,也沒人來救,可憐巴巴。


那我可真的不願意。



03


很早之前,爺爺買了一個窯洞,老南窯,門口往上看,還有一些低配破舊版的雕樑畫棟,可以遮風擋雨。當然,也擋住了太陽。


別人說這個窯洞不好,陽光進不去,太潮溼,不適合居住。但我以前可不懂這些道理,尤其在夏天,待在裏面一滴汗都不出,簡直神仙所在。


屋裏有一副大象棋,木頭做的,棋盤是一張布,破破爛爛,很有年代感。那副象棋後來成了我的玩具,我把象棋當小輪子,一個一個挨着滾,手一抖就出去了,滾完所有的,撿回來,繼續扔着玩。


沒玩幾次,棋子少了很多。


因爲屋裏還有很多大缸和櫃子,有些棋子不知道甩到了哪個角落,還有一些,我拿着給我的小夥伴分了,有時候我們一起會去外面空曠地滾棋子玩。


照理說我應該被打一頓,但爺爺沒管我,我開心他就開心,東西壞了,他也不怎麼在意。


這就是小孩和大人想法的不同之處,大人知道象棋的常規玩法和用法,但在孩子眼裏,棋子就是小車輪,最好的用途就是拿來滾着玩。如果用成年人的眼光去看,這完全就是熊孩子,應該打一頓。但在孩子看來,那就是玩具。


寫到這裏,我突然想到了我們家未來的場景。未來我娃要是弄壞了我的東西,我可得收着點脾氣,不能直接揍他/她,應該心裏默默告訴自己:自己以前也是這個熊樣,要讓着點孩子,媳婦沒看見時往孩子屁股踹兩腳就可以了,不能當面打。


哈哈哈哈……


爺爺給我買過最貴的禮物,是在我五歲時,他花二百多買了一個仿真小坦克,金屬質感,有履帶,能爬坡。90年代的二百塊錢,那真是一筆鉅款,所以當小坦克被帶回家時,直接驚豔了我。


那天起,我帶着我的坦克,在家裏院子裏走,放小土堆上爬坡,想盡辦法製造障礙,然後看着坦克越過去。大多數困境,小坦克都能克服,實在過不去的,我會直接把它拎過去。


坦克最後報廢於我的屁股之下,看着它“翻山越嶺”,我覺得不過癮,想鑽進去開坦克沒實現,然後就那個了小墊子坐在坦克上,試了幾次,不行,繼續試,來來回回,坦克壞了。


壞了我還能繼續玩,拆履帶,折炮管子,最後坦克面目全非,徹底報廢。


我媽爲此還罵了我,說好東西就不能到我手裏,不管什麼,最後總會壞掉。關於玩具,她的另一句經典名言是:你爺爺給你買的玩具加起來都夠裝一火車,但全被你弄壞了。


是的,玩具全壞了,無論是飛機坦克還是小木偶,要麼我想變小進去,要麼我想和玩偶做朋友。但是飛機被我摔爛了,坦克被我坐壞了,木偶被我卸了,積木我都給人零零散散分了。


曾經我有很多玩具,後來一無所有。


不過全留在了記憶裏。



04


除玩具之外,爺爺還經常給我買喫的,小時候我最喜歡的水果是香蕉,通常他都是一大把一大把的買。有時候喝酒他還會買點豬頭肉,一切,小蔥一拌,最後再加點陳醋,叫我一起喫。


好喫。


因爲我喜歡喫豬頭肉,偶爾他會直接買個豬耳朵給我,連切都懶得切,直接讓我上嘴啃。


不得不說,他做飯的標準基本屬於“能喫就行”,回想起來,他給我做的很多飯,堪稱黑暗料理。


我上小學時,早上最喜歡喫方便麪,外加一個荷包蛋,最好再煮一根王中王火腿腸。這個套餐基本屬於至尊版了,但我爺爺給我煮方便麪時,他會將調料包倒在碗裏,加一勺老抽,兩勺陳醋,幾滴香油。面煮好後連湯倒進碗裏,用筷子攪拌幾下,就可以吃了。


湯是黑色的,有時候老抽加兩勺,像墨汁一樣。


我在20歲之前,基本都是這樣喫方便麪,以至於形成了思維定式,認爲方便麪就是這樣煮,甚至還去糾正別人,讓人家往碗里加老抽,而且還和人強調:湯一定要是黑色的,只有黑色的,才正宗。


真的是瘋了。


村裏那會也有小飯店,爺爺有時候會帶我喫點豆腐腦,冬天時喝一碗羊雜湯。豆腐腦加韭花,一拌,拿兩根油條,美美的一頓早飯。羊雜有人頂不住那個味,但我喜歡,從小到大,我基本都不挑食。


小學生喜歡喫零食,而我的零花錢都是我爺爺給的。沒錢時我會直接和他要,一塊兩塊,可以買很多喫的。那時候一毛錢能買兩顆糖,能買辣條辣片,或者還能買包糖水,所以我們花錢都是以角爲單位的。


一塊錢,不少,十塊錢,簡直鉅款。


我讀二年級時,爺爺給我定了一個目標,說我如果能考第一名,就給我十塊錢。聽完我高興壞了,一想,十塊錢能買太多東西,好喫的好玩的,一大堆。


於是那一年我學習異常努力,回了家完成作業後還會主動再複習一遍,數學公式反覆背,語文課本記得滾瓜爛熟。二年級下學期最後期末聯考,我考了全鎮第一,三年級開學就成了學習委員。


這樣的成績,我開心我家人也開心,當然我最期待的還是那個早早許諾下的十塊錢。


我確實如願得到了,找到我的小夥伴炫耀了一番,然後買喫的給他們分。我還買了一個小望遠鏡,足球樣式的,拉開可以望遠,可以看到遠處的大山。


好好學習,原來可以這樣。



05


我家的那個老院子,現在已經荒了,其實裏面,還有一口老井。


爺爺喝茶前,都會先打點井水。打水很有儀式感,通常他站在井邊,挽起袖子,將麻繩系在鐵桶上,打一桶清冽的泛着晶亮的井水,然後迅速倒入水壺,用文火慢慢燒。


我不明白:“水甕中那麼多水,何必再浪費力氣?”他看着水壺,目不轉睛地說:“井裏的水有靈氣,倒在甕中,就變呆了。”


不一會兒,水燒開了,他將熱水倒入撒滿茶葉的水杯中,瞬間,香氣夢一般瀰漫。這時,他總會坐下來,等水溫稍減時,輕輕呷一口,閉上眼,咂摸兩下,頭微點之後,便帶着他的傑作上街。


那時的我,總是嘲笑他的無聊。


輪到我打水時,我基本也模仿他的樣子,鐵桶放下去一甩,灌水,桶下沉,感覺到咯噔那一下後,發力往上提。挺懷念那時候打水的場景,現在村裏大部分人家都用水泵抽水了。


人上了年紀後,會不自覺開始培養一些高雅愛好,用以打發時間。我爺爺的愛好也很多,要麼去種地,要麼打牌打麻將,要麼養蜜蜂,要麼下象棋。


其他都還好,我最討厭他養蜜蜂,整的院子裏蜜蜂很多,而且我的額頭還被蜜蜂扎過,起了好大一個包。


剛開始,我還不明白蜜蜂怎麼說來便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就是我自己的爺爺,開始鼓搗蜜蜂了。那年我剛看了《神鵰俠侶》,裏面老頑童養蜜蜂我根本理解不了,結果沒納悶幾天,我家那位“老頑童”也開始了。


周圍花比較少,爲了餵養蜜蜂,我爺爺自己花錢買白糖供蜜蜂喫。感覺他前後投入的錢也不是個小數目,最後弄的那點蜜,自己留兩罐,然後給周圍的人分了。


給我喫,我真一點也不愛喫。


加了蜜的水,我覺得還不如茶水好喝。



06


他的晚年,更多由我家那隻貓陪伴。那時我上高中,兩週回家一次,回去待一晚上,第二天下午也就走了。長大和想象中並不一樣,最直接的,能看到爺爺的衰老。


每次他給貓準備的飯,都很豐盛,有魚有饅頭,在村裏算比較高級的貓食了。通常他都拿一直小黃魚,切碎,再拿一個小一些的饅頭,切碎,加一點水,做成一碗拌飯。


魚沒有時,他還會掏錢買點火腿腸,還買過雞腿,同樣的做法,拌給貓喫。因爲這樣的伙食,我媽還和他吵過架,說你看看別人家貓怎麼樣的,咱家的貓也沒必要這樣吧,掙錢也不容易,人都喫不上魚。


但他根本不聽,繼續拿魚給貓喫。


現在想來,他是真的孤獨,兒子女兒早成家了,孫子也長大並且外出了,他能做的事情其實並不多,剩下的愛心無處安放,全部都給貓了。


每個人都有屬於他的孤獨,老人的孤獨,尤甚。放眼望去,老夥計逐漸凋零,自己的想法沒人能理解,身體日漸衰弱,能寄託的東西越來越少。


想起這些,我理解了《百年孤獨》裏上校晚年一直打小金魚,也許他打的不是小金魚,只是沒其他事情做罷了。


2010年,我爺爺生病,去醫院一查,癌症。夏天在市裏三院治療,他打開衣服,讓我看他胸口上畫的那個圈圈。他還指着那個圈和我說:“每天早上,就在這個圈,會照一照,過些天就好了,不用擔心。”


他說的是放療,在他說不用擔心時,我也對他說:“沒事,你不用擔心。”


不知怎麼的,我感覺他要走了,那種感覺很強烈,好像當時他說的很多話,都在和我告別。有一天晚上我在醫院陪他,我躺在椅子上,一晚上沒睡,躺一會兒,出去走一走,很煩躁,說不清。


2011年,他走了。當他的棺埋進墓裏時,我的心是碎的,淚水也哭沒了,翻上來,嗆人,鼻子裏火辣辣。


我生命中那麼重要的一個人,從此埋在了黃土之下,再也起不來,沒法再帶我出去喫豆腐腦,沒法再出去打牌,沒法再喂家裏的貓,沒法再養蜜蜂,甚至都沒法再說一句話……


能說什麼呢,當我寫到這裏時,淚水出來了,鼻涕也出來了。如今我再見我爺爺,也只能看他的遺像,像上的他,臉還是肉肉的,嘴邊有笑容。


沒過幾年,我家的那隻貓也失蹤了。



【後記】


說回別人經常提到的,我爺爺留下的一大筆錢。


在他臨終前,他拿鑰匙打開一個抽屜,拿出裏面的200元給了我爸,說那是他最後的錢,讓我爸再給貓弄幾條魚,之後把貓看好。


其實他從來都沒攢過錢,每個月開的工資,花的花,喫的喫,給的給,玩的玩,純月光族。不過這樣也好,至少花錢痛快,該玩的也都玩了一遍,沒多少遺憾。


如今十年過去了,再讀蘇軾的《江城子》時,我也有了全新的感受: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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