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秋走出醫院時，太陽正當頂，刺得眼睛一陣眩暈。明秋略閉了閉眼，是呵，手術室裏十多年，照明都是燈光，日光燈、無影燈、冷光、熱光，眼睛早被光污染了，自然光下，反而看啥都覺着刺目不已。
得配副防藍光眼鏡了。明秋想。
（一）第一次與死神相遇
三十年前，明秋畢業進入醫院工作，那時，她剛十八。
鄉鎮醫院，沒帶教一說，上班的姐姐們領着胡亂走了一遭，明秋就算是正式上崗了。
第一個夜班，零點接。接班時，中班的姐姐撂下一句就走了：
急救病房剛死了一個，家屬不在，人沒擡走。
急救病房就在辦公室對面，躺着個死人。
明秋心裏打鼓，慌得不行。
搭班的醫生哥哥長不了幾歲，倒是遇到過幾次班上搶救的情況，寫完記錄拉着怕得要死的明秋走進急救病房說：
“看吧，沒什麼的，就像睡着了一樣。”
確實，那是個精瘦精瘦的小老頭兒，閉眼躺在病牀上像睡着了似的，昏黃的白熾燈光照在他的臉上，竟有一層薄薄的暖意。
幾十年過去了，那個見證了明秋對死亡的理解的精瘦小老頭，他臉上那層薄薄的暖意一直留存在她的心底，成全了明秋三十年職業生涯中直面死神的全部勇氣。
（二）艱難的取捨
120出診地是一個特別陡峭的山崖下，一輛載客大巴打着滾翻下山崖，一山坡躺着都是人，死的活的都有。
緊急評估後，分值達到能救活的重傷員優先拉走，邊擡着擔架跌跌撞撞向上爬邊安撫暫時走不了但傷情不太重的傷員：
“救護車這趟滿員了，下一趟拉你，我保證！”
斷崖下隱約傳來：
”醫生...醫生，救...救我......"
明秋手腳並用地爬過去才發現，是一男一女，女的已經斷氣了，男的氣若游絲，眼睛望着明秋，努力伸出手：
“醫...生，救...救我......"
簡單檢查了一下，明秋就明白，這一位，拉不走了，頸動脈斷了。
明秋整理了一下傷員的肢體，讓他躺得舒服些，再緊緊地握了握傷員的手，立刻轉身追上同事們的腳步。那裏，還有一車傷員生的希望，需要她們與死神賽跑。
路上，明秋有些沮喪，急救組的同事說：
”有時候，我們遇到的，只是死神眨眼時的瞬間，它再睜眼時，不放手也得放手。不是我們放棄他，是他的生命放棄了他。你盡力了，他不會怪你的。”
是啊！我盡力了，我還要救那些有希望、能救下的！明秋想。
（三）留下他最後的體面與尊嚴
這一年，恰逢中秋國慶假期重合，舉國同慶，闔家團圓。
剛剛接班，120就送來一名傷員，兩人騎摩托車速過快，撞在電線杆上，騎手當場死亡。
是個當年畢業的大學生，上班剛一個月，雙節同慶單位發了些慰問品，特意送回來孝敬父母，算是小小的衣錦還鄉。回家路上託親戚把節禮帶回家，自己和遇到的同學玩一會兒就回。坐在後座上正與騎車的同學聊得歡呢，撞了。
男孩送過來時就是彌留狀態了，除了一身泥之外，頭面部、前胸全是血。而且，隨着呼吸，還在大口大口地向外噴血。他的時間，只是剛剛夠他來到醫院，嚴重顱腦外傷和胸肺外傷還是馬上把他帶走了。
男孩躺在急救室裏，家人還沒來。明秋帶着實習生接了些熱水，用毛巾把男孩全身擦拭乾淨，換上乾淨衣服。學生問：
“老師，你不怕嗎？”
明秋淡淡一笑：
“同學們你們要記住，護士是偉大的職業，我們做的是天底下最陽光最崇高最善良的事情，老天看着呢，不怕！”
看着懵懵懂懂的學生，明秋邊擦洗邊接着說：
“他雖然走了，但我們也要盡力保存他最後的尊嚴，讓他體面地離開！”
死亡是無奈的，但留下你最後的體面和尊嚴，是我唯一可以爲你做的，祝你一路走好......看着剛剛離去幹乾淨淨的年輕男孩，明秋心裏說道。
（四）這個想插隊的，後邊排隊去
“快、快、快！血壓測不到了，可疑腹腔大出血，急診開腹！”
彼時，明秋已經調到手術室工作十來年了。
病人重力傷到腹部，到醫院就幾乎沒血壓了，綠色通道直接進了手術室。
緊急手術止血、輸血、擴容抗休克，幾小時後手術結束，血壓平穩後送回病房。
明秋想到一段流傳甚廣的段子：
醫生護士沒啥本事，就只會緊緊盯着向死神報道的隊伍，看見誰想插隊，就趕緊把他提溜回來。可有時候，勁道不夠，或者碰到一心求死的，實在提溜不回來也沒辦法。好在，這一位，給提溜回來了。
一晃，三十年光陰倏忽而過，十八歲進病房的明秋姐姐轉眼也做了奶奶。
三十年，有的人賺了很多錢，有的人走過許多地方，有的人平平淡淡，有的人起伏跌宕。三十年裏，明秋就這麼靜靜地進病房、出病房、進手術間、出手術間、上夜班、下夜班、培訓、考試......
明秋在病人的擔心與焦慮裏穿梭了三十年，從戰戰兢兢到遊刃有餘，從驚慌失措到氣定神閒，越來越篤定也越來越沉穩，像定海神針似的穩穩紮在科室，科裏年輕的醫生護士時常說：
“姐，你在，我們就安心了，就不怕了！”
“別人性命相托，不可以辜負喲！”明秋總不忘囑咐一句。
此刻，明秋似乎又回到三十年前那個深夜，搭班的醫生哥哥拉着她走進病房說：
“不怕，他只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