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上七點，他坐在電腦前，正在發呆，顯示器已經進入屏保狀態。辦公室裏面安靜得出奇，雖然坐滿了十幾號人，但卻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突然前臺有了說話的聲音，他擡頭看去，只見各個座位上的電腦屏幕紛紛亮起，同時也傳來了鍵盤和鼠標的噼啪聲。他馬上也動了一下鼠標，電腦上的是那份他已經做了兩天的文件，或者應該說，是他打開了兩天的文件，以他的能力，這份文件本該在兩個小時裏面做完。
前臺的阿姨把收到的快遞拿到他的面前，轉身離開了。他連忙把快遞拆開，放進自己的包裏。那是送給尚未出生的孩子的禮物。他有點責備自己的任性，選擇在這個錯誤的時間裏面讓自己的孩子出生。他還記得在老婆告訴他懷孕這個消息那天，新聞滿天播報着股市大跌的消息。那些經濟學家在電視上一臉凝重地在說着什麼，但他一句都聽不進去。結婚兩年了，老婆一直都念想着想要一個孩子，雖然他知道在揹負着巨大的房貸下，這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但當時證券市場巨大的升勢讓他失去了理性。現在看來那是泡沫破裂前最後的瘋狂，當然那是後話。
看着前臺阿姨的背影轉過牆角，他不由得想起幾個月前坐在那個位置上的小姑娘。那是一個大學剛畢業，平時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在大環境轉壞以後，公司的業務明顯地下滑，這個進來未滿一年的女孩成了第一個被裁的對象。小姑娘走的時候興致還算可以，大家一起吃了一頓送行聚餐，也算好聚好散。那天以後，小姑娘的工作就由平時搞衛生的阿姨兼任，畢竟接下電話，收發個快遞什麼的，也不是什麼難事。有小道消息說一開始人事專員是希望讓小姑娘兼任打掃衛生的工作，但他覺得不可能。誰會爲了一份掃地擦桌子的工作讀十幾年的書呢？如果真有人這樣想，那就真的笨到頭了。
雖然早已過了下班的時間，但大廳裏的所有人都沒有離開的慾望。在小姑娘被裁後，陸陸續續地又裁走了一些人，剩下的人也有不同程度的降薪。有些人因此也離開了，空下來的位子一直沒有人來。於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開始裝忙，希望自己的“努力”可以換來保住工作的結果。前臺阿姨藉故又進來了一下，她的工作是在大家離開後做好清潔衛生的工作。雖然感到抱歉，但善良和誠實，並不能當飯喫。
天已經完全地黑了下來，他擡頭看了一下對面的經理室，大門緊閉着，窗戶透出的光說明裏面還有人。他看了一下手機裏存着的胎兒B超報告，那是他還在堅持的動力。
二
他一個人坐在經理室裏，鼠標和鍵盤被按的噼啪響。對於一個有自己獨立房間的管理層來說，和一般小職員的優勢之一在於沒有人知道你在打遊戲。他瞄了一眼時鐘，拿不準老總還會不會回來。自從股市崩盤了以後，公司的生意一落千丈，前陣子有一天老總大晚上回來，發現公司空無一人，於是大發雷霆，找點理由解僱了一批人。雖然都有給予法定的補償，但大家都知道，這個時候工作不好找，就算找到了，也未必有現在的薪酬福利。
他透過玻璃前的百葉窗看了一下辦公區，大家都在喫晚飯了。不跟上司一起喫飯，應該算是大多公司不成文的文化吧。辦公室座位正對着經理室，正是他當年的主意。想到自己還是普通員工的情景，他不自覺地笑了一下。默默地回到座位，拿出抽屜裏面的餅乾吃了起來。
對於經理級別的他來說，一個人躲起來喫餅乾，的確有點掉身價，但這也是不得已而爲之。現在他身上揹負着的，是房貸，車貸，還有小孩子的興趣班，還有新添加的，給父母請保姆的費用。前陣子天氣轉涼的時候，他父親中風了。幸虧送院還算及時，沒有留下什麼大的後遺症，只是老人家抱怨左邊身子使不上勁，每次站起來總要母親攙扶。看着將近一百八十斤體重的父親和不到九十斤的母親，他真的怕還有什麼閃失。曾經他也想把孩子的興趣班停掉，畢竟孩子也抱怨過，但妻子卻十分堅持。當年給孩子報興趣班的時候，他本來就沒有拿定主意。只是看着身邊的朋友一個個把自己的孩子放進各種興趣班，讓他產生了一種好像不給孩子報個班就對不起孩子的感覺。孩子也強烈反對，但他告訴孩子，今天你可能會抱怨，將來的某一天，你會感謝我的。這個理由說服了孩子，但其實說服不了他自己。這些班到底有沒有用，他心裏面其實沒底。
喫過幾塊餅乾以後，他打開桌面的一個文件夾，裏面的是他早已擬訂好等待着上報的裁員名單。雖然大家每天都工作到很晚，但誰騙誰呢，公司還有多少業務大家都清楚。自從上次裁員以後，他就準備了這份名單。他明白自己比任何時候都需要這份收入，看了一眼名單上的名字，他告訴自己，對別人仁慈是對自己的殘忍。
確定老總不會回來後，他便出去，對着大廳喊了一聲：“大家今天都辛苦了，先回去吧。”隨後便是收拾東西的聲音。他回個頭出來時，偌大的一個辦公室竟然走的乾乾淨淨，只有搞衛生的阿姨在掃地。他道了一聲晚安，便離開了。心裏面不禁暗想，這個阿姨的收入，還不夠自己給保姆的工資，或者孩子興趣班的費用。
三
他今晚沒有打算回公司，從一開始就沒有。現在他坐在豪華飯店的一個小包間裏面，對面坐着的是某銀行的行長。這頓飯是來解決他公司貸款的問題的。他身邊的手提包裏面，放着一個厚厚的信封。
面前這個微胖的男人，正在用筷子夾着菜。滿桌子都是一些平常人家一輩子都喫不上幾回的菜式，但面前這個男人卻是司空見慣的樣子。這也難怪，畢竟求他辦事的人多着呢。面對這個男人，他有一種複雜的感情。之前到處都是熱錢的時候，正是這個男人不厭其煩地勸說，讓本來小富則安的他一下子被衝昏了頭腦，以爲自己是一個商業奇才，腦子一熱就去貸了款，買了新設備。哪知道後來經濟轉壞，銀根一緊，原來說好的第二筆款突然變了卦。可是機器設備，工人什麼的，都已經準備好了，訂單又沒有來。按照他的估計，熬過這個關口，大概需要半年到一年時間，後面迎接他的將是寒冬後生機勃勃的春天。他不是沒有試過自救，在得知第二筆款出問題了以後，他已經在人力成本上下了功夫。如果可以保住這個公司，公司的設備，他不介意重新把自己變成一個光棍司令。但他自己也知道，相對於資金的缺口，人力成本的只是個零頭。
銀行的利潤大多來自存款和貸款的利差，在大環境轉壞以後，貸款給小企業會面臨更大的壞賬風險，所以銀行都只想把錢貸給背後有人的國企。這幫人只會錦上添花，卻不可能雪中送炭。想到這裏，他不自覺地摸了一下包裏的信封。這不是他第一次想把信封送出去，上次在兩人單獨見面時，他試圖拿出這個信封，卻被義正言辭地拒絕了。那讓他好不鬱悶，晚上回到公司看到空無一人的辦公室時幾乎讓他當場崩潰了。那天以後他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了，突然面前這個男人主動打電話約他出來喫飯，雖然拿不準，但他依然覺得是個機會。
兩人坐在一個包廂裏喫飯，大多數時間都是那個男人在講，他在聽，偶爾附和幾句。聊的也不是什麼公事，只是聊附近的一個古玩市場，和一些古玩的知識。他不清楚對方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但也不好意思問。酒足飯飽，那男人突然神祕地告訴他今天撿到寶了。說罷，男人便在自己的包裏拿出一隻青花瓷花瓶。據那個男人所講，這是一隻清朝的古董，雖然不是御製品，但也能值十幾萬塊錢，假如放個十年八年的，說不定會值一套房子呢。而這樣一個好東西，竟然讓他用幾百塊錢收了回來。賣的那個人估計是個外行，還以爲自己賺了大便宜。雖然他對古董幾乎一無所知，面前這隻花瓶他也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之處，但還是點頭稱是。
當他走出飯店的時候，貸款的事已經談妥了。在這之前，在他的央求之下，那個男人割愛把那個花瓶轉手賣了給他，價格嘛，信封裏面的數字勉強能算個上期。他看下手中的這個古董花瓶，告訴司機先回一趟公司。
四
她今天起了一個大早。昨天晚上她在掃地時，老總突然回來了。上次老總晚上回來時只有她一個人在，老總打電話給經理髮飆時，她在外面掃地，罵得每一句話她都聽得清清楚楚。老總今天的心情看起來好像還算可以，讓她早點回去休息，衛生那些明天早上再搞也是可以的。說完老總拿出一個花瓶讓她找個地方放起來，她看着老總心情不錯，半開玩笑地問老總這花瓶值多少錢，老總說這是古董，有人說這花瓶放幾年能頂一套房子。她看了一下花瓶，普普通通的不覺得有什麼特別，讓她猜的話頂多也就一兩百塊錢。但古董她也不懂，所以也不知道這是玩笑還是真話。
第二天她起了一個大早。公司裏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天是她在這裏工作的最後一天了，而且是她主動提出的辭職。她第一個回到公司，打開大門，看着公司商標下面的前臺。那是一張大的桌子，後面坐着的從來都是年輕貌美的女孩，如果半年前有人跟她說她也可以坐在這，她會覺得那人瘋了。就是她年輕的時候，也沒敢這樣想過。她想起自己年輕時在工廠裏面做工，結婚生子，把孩子放老家繼續出來打工。直到身體不能承受工廠的工作，就出來找些保潔的工作在做。她一輩子的夢想，就是通過自己的勞動，可以在這個城市換幾塊能遮頭的瓦片，和代表那瓦片的小紅本。可是無論她怎麼努力，那個夢想離她依舊很遠。所幸孩子還算爭氣，大學畢業後也來到這個城市，結婚生子，一家幾口人擠在小出租屋裏面其樂融融。她的夢想依舊沒達到，但已經不算遙不可及。
她的孫子是半年前出生的，所以她的兒媳快要休完全部的法定產假了。大家合計過，兒媳的工資是她的好幾倍，所以讓她帶孩子是最好的選擇，畢竟老家已經沒人了。她一邊掃着地，一邊回顧着自己的過去。地上有了不少老鼠腳印，看來是昨晚沒倒垃圾，剩菜的味道把老鼠都吸引過來了。她不是沒有說過要買些老鼠籠回來，但被認爲辦公室擺這個不雅觀而否決了。這就是她每晚都把衛生搞好再走的原因。只是昨晚老闆突然回來耽擱晚了，而她要趕着回去照顧孫子。最近兒子回家也越來越晚，雖然工資也不見增加，她估摸着也和這裏差不多一個狀況。
就在她彎着腰，邊拖地邊後退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的屁股碰到了什麼東西，然後是哐噹一聲，什麼東西碎掉了。她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她把老總給的花瓶放在那裏。
早上七點，人事專員在上班的路上接了她的電話，同意了她因爲家裏有急事今天請假的申請。至於離職的手續早已辦妥，只需要在考勤表上記上事假一天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