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見義勇爲

        上了公交車以後,她隨便找了個座位坐下休息。靠上椅背,她感覺自己快要散架了。在忙碌了一個多月後,公司的項目正式開始上線運行,在那之前,她朝九晚九地連續上了三十天班,而且最後這幾天,她的月事還來了,這讓她格外地疲憊。但就像長期緊繃的弦突然放鬆後,不能馬上恢復正常狀態一樣,肉體的疲憊並沒有馬上蓋過她精神的亢奮,她戴上耳機,打開手機裏的短視頻軟件。

        打開的那些視頻,或刻意造作,或裝瘋賣傻,又或者開些難登大雅之臺的玩笑,她不明白自己爲什麼喜歡看,但這種低俗,或者惡俗的視頻卻總能引她發笑,雖然笑過以後她總會覺得自己白白浪費了時間。這東西就像毒品,會上癮的。她這樣對自己說。她嘗試過不止一次地把軟件從手機中刪除,但最後又一次次重新下載回來。

        幾站路過去後,車上的人開始多了起來。她的精神終於要向身體投降了。在連續打了幾個呵欠後,她關掉短視頻軟件,用柔和的音樂聲伴着自己入眠。司機開車很挫,她閉着眼睛也能感受到,一路上都在猛踩油門和急剎車之間變換。她不得不把臀部移到座椅的前部,把後腦靠在椅背上,把身體傾斜來減少晃動,在不知不覺間她好不容易睡着了,卻又被一個急剎車驚醒,而她的額頭也撞上了前方座椅的靠背。哎呀,她記得自己大叫了一聲,卻又顧不上疼痛,換了個姿勢重新迷糊了起來。

        就在車輛一開一停,她的腦袋前後晃動,精神在頑強地做最後的抵抗的時候,她聽到一陣吵鬧聲和推撞。睜開眼睛,她發現車子正在車站內,一個年輕男子正反壓着一箇中年男子的胳膊推他下車,旁邊跟着一個哭哭啼啼的女子。怎麼了?她取下了耳機,聽車內衆人的議論紛紛。原來那個中年男人是色狼,在車上對那年輕女子動手動腳。她回憶起剛看到那個中年男人的形象:五短身材,頂着一頭毛毛卷,有點地中海,微胖,留着小八字鬍,當然也可能是沒剃乾淨。“色狼,猥瑣,死變態!”她對着腦海中殘留的形象暗暗罵了一句。

        車內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她的倦意又如排山倒海般地襲來。她看看窗外,發現路程還沒過半,離家還遠着呢。於是她重新戴上耳機,讓音樂伴她入眠。這次車開得很穩,她不知不覺間已又進入了夢鄉。


        和朋友一起去完公園後,她趕着回家給準備下班的丈夫和孩子準備晚餐。雖然走得有些累,但她今天玩得很開心。她早已經踏入退休人士的門檻,雖然她看起來還算年輕,但身份證上面明明白白地寫着她的出生年月,她已經過了五十歲了,從法律上來講。她不由得感謝自己的父母,在那個制度不健全的年代,爲了讓她能早一點出來工作,故意把她的年齡往大了報。

        上公交前她經過一個菜市場,於是便順便把晚飯要喫的菜都買了,這樣的話她下車後就可以直接回家,不需要再繞路去家附近的菜市場一趟。但車來了後她後悔了,車上人多。她看了下時間,下班的晚高峯到了。

        上車後她站到一個座位前。雖然她自認爲還年輕,也沒有要人讓座的意思,但當她看到座位上的姑娘關掉手機睡覺以後,心理也不是很滋味。裝的,她這樣告訴自己,轉頭看看站在自己身旁的小夥子,年輕人完全浸沉在遊戲的世界裏,雖然帶着耳機,她依然能聽到遊戲的的刀光劍影。現在的年輕人啊,她嘆了一口氣,全然不顧自己睡前也是拿着手機看別人轉發的這個事實。

        因爲要騰出一隻手拿菜,所以她只有一隻手扶着扶手,偏偏這個司機又很愛剎車。這讓她很不舒服。新手,她又想到。諷刺的是,司機還不斷地重複車內廣播——車內人多擁擠,請大家坐好扶穩……急轉彎,請坐好扶穩……

        在車輛排隊進站的時候,她聽到車後方一個女孩在質問身後的中年男人爲什麼摸她。中年男人矢口否認,只是推說車上擠。她看了一眼那女孩,衣着暴露,臉上化了個濃妝。一看就不是正經人家,她又想到,如果在自己年輕的時候,一個女孩要是這樣打扮出門,定會被人剃了光頭,壓着遊街示衆。

        身旁打遊戲的小夥子也停下了手中的忙活,她扭頭看了小夥子一眼,也看到了他身後那個年輕男子。她把頭轉回去,女孩和中年男人依舊在吵架。突然小夥子身後的男子說自己可以作證,中年男人是故意伸手摸女孩子的,絕對不是因爲車上人多。中年男人無話。年輕男子又問女孩要不要找警察?女子點了點頭,於是年輕男子便從人羣中擠過,她把單肩包移到身前,讓出通道讓他經過,然後一直看着他們,直到他們下了車。

        汽車重新發動了起來。她一手扶着扶手,另一隻手拿着菜,壓着自己的單肩包。


        果然還是不行啊,當遊戲裏他控制的角色倒地的時候,他心裏面想到。遊戲適時地彈出道具購買的頁面,他思前想後,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買,還是不買。他自認爲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普通的家庭條件,普通的學歷,普通的工作,普通的收入,普通的身高,普通的外貌,普通得丟在人羣裏面,都很難再把他找出來。唯一讓他能感受到自己特別的,就是在遊戲裏揮斥方遒,大殺四方,受衆人膜拜,儼然一個將軍。

        昨天晚上游戲更新了,出了更高級的道具,能讓他的戰鬥力更上一層樓。他看着道具介紹,屬性非常美麗,價格也是。他稍微估算了一下,大概需要他半月的伙食費。其實這些遊戲,熬過了前幾天,後面的樂趣基本都來自於給錢獲得更高的戰鬥力然後碾壓不願意付費的玩家。這個道理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下班後的漫漫長夜,沒有什麼能慰籍他空虛的心靈。

        不買,看來還是不行。他看着自己蹭蹭下跌的排名,打定了主意。點擊,付款,裝備,鑲嵌,他看着那個虛擬角色的戰力增加了不少,那個數位,他一眼數不過來。

        正當他打算再次開始一場新的戰局時,發現車內響起了吵鬧聲。於是他暫停了手中的操作,取下耳機來聽個究竟。原來是車後方有一個女孩子投訴被一個大叔非禮,但大叔矢口否認。正當爭持不下的時候,他身後突然響起了一把男聲:“我看見了。”他扭頭看去,認得這是剛纔和自己一個站上車,站在自己前面磨磨噌噌的男子。

        男子也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閃出過一絲緊張,卻又很快地恢復了鎮定。“我看到你故意伸手摸這位女生。”男子繼續說到:“要找警察嗎?我可以幫你作證。”女孩點了一下頭。於是男子便擠過去,把中年男子帶了下車。

        真勇敢。他心裏想到,如果是我的話……他看了一下剛纔吵鬧的位置,離得遠,人也多,估計什麼都看不見。就是看見了,他知道自己也只會一聲不吭。這是他自小受的教育——莫管閒事。

        換了新裝備的他如有神助,遊戲裏的排名又重新漲了回來。心裏面盤算着離發工資的日子還有幾天,這個月就先喫泡麪吧,他這樣想到。


        夜裏,一輛公交車緩緩駛進總站。在確定乘客們都下車了以後,他把車停好,熄了火。末班車的發車時間已過,但離對向的末班車開過來,還有一些時間。他拿着導出來的數據走進站長室,爲了證實自己的猜想。

        那幾個人有可疑,他憑藉多年的經驗一眼看穿。早在他們上車前他就已經發現,在晚高峯的時候,沒有人會堵着車門不上車,卻在裝模作樣地看前門旁邊小顯示牌上的站名。於是他便開口問那男人要去哪裏,男人支支吾吾地說了一個站名。“上車吧,別堵着後面。”他說完後,男人不情不願地投了幣,後面還跟着幾個人。

        上車後,正常人都會往人少的地方站,這三個人偏不,哪裏人多擠哪裏。他知道有問題了,但卻又不敢明說,自己每天都跑這條線路,要找他麻煩還是很容易的。他只好一邊踩油門,一邊踩剎車,讓搖晃的車身使得他們難以下手,又不停地按動車內廣播,意圖提高乘客們的警惕。但他沒有辦法盯着那幾個人,把乘客安全送到目的地,纔是他的工作。所以,當一次剎車後傳來乘客的叫聲後,他放棄了。那不是我的工作,他這樣對自己說。

        看着他們在車上演的一場戲,他一句話都沒說。當監控視頻快進到這個時候,他清楚地看到那個男人從前面的人的揹包裏面掏出了一個皮夾,還要把拉鍊重新拉好。而站在他們身旁的女乘客,扭頭看到了這一幕,卻又迅速地把頭扭開,什麼也沒說,只是把自己的單肩包移到身前,用手死死護着。果然每個人都是這樣,他想到。

        站長在門口喊到:“擺渡車到了,你走不?”

        “當然走。”他邊說邊關了電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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