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的鎧甲和軟肋

在怡紅院裏,晴雯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存在,她模樣標緻,言談爽利,針織女紅一流,本來在丫鬟裏絕對是個尖。可是,她沒有襲人的目標明確和小紅的清醒認知,只是一味地揮灑自己的真性情,性格上愛憎分明,掐尖要強,鋒芒畢露。對上不諂媚,對下不寬柔。常常地會忘記掉自己的身份,作爲丫鬟,也從不恪盡職守。歷來對她都是譭譽參半,喜歡她的有多喜歡,憎惡她的就有多憎惡。  

晴雯滿身都是鎧甲卻也有軟肋,寶玉就是她的軟肋,作爲丫鬟,她不像襲人那樣圖謀寶玉準姨娘的位置,卻心甘情願的爲了寶玉付出。只要是寶玉交待她做的,她總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第八回寶玉從寶釵那兒回房問起晴雯他早起寫的字,晴雯怕別人貼壞了,親自頂着寒風爬高上梯貼到門斗上。自己還病得七死八活的,聽到寶玉爲雀金襲燒壞心焦,掙着命也要給寶玉補好。

她看到寶黛兩情相悅,她也便滿心推崇黛玉,寶玉捱打後在怡紅院養傷,一心記掛着黛玉,想使個人看看林妹妹去,盤算來盤算去,只晴雯可以使得。於是巧妙避開襲人,又深知麝月、秋紋是素與襲人一夥的,而晴雯的表現確實靈透到沒讓寶玉失望。不像襲人,對寶玉的好裏總有自己的小九九,見寶玉失了黛玉如失了魂魄,便一心想着拆散寶黛以穩固自己在寶玉心中的地位。  

第三十一回有一段晴雯的重頭戲,起因是晴雯跌了扇子,寶玉嘆道:“蠢才,蠢才!明日你自己當家立業,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這句話聽到晴雯耳內立馬覺得刺心,晴雯從來不覺得自己會有和寶玉分開的一天,從賈母的暗示裏,從她對寶玉的一往情深裏,她覺得此生都是和寶玉在一起的,可寶玉的話裏明顯是說讓明日自己出去當家立業,可見寶玉對未來的設想裏並沒有自己。

不開眼的是襲人正好聽到了過來調停,一句“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又將晴雯的火激了起來,她和襲人明爭暗鬥,從來不覺得自己會不如襲人,可是眼見着襲人和寶玉的關係是日漸親密,而自己慢慢就成了局外人,這次襲人又站出來直稱“我們”,這纔有了晴雯牙尖嘴利地狂轟亂炸,不管不顧讓打發出去的那些氣話,直把一向憐香惜玉的寶玉氣得非要去回了王夫人讓攆出晴雯去不可。 

這場風波中的晴雯所有的心結其實全在寶玉,寶玉口裏經常說的“活着,咱們一處活着;不活着,咱們一處化灰、化煙”的理想其實也是晴雯的,可惜的是,寶玉對小姐中的深情給了黛玉,對丫鬟的卻給了襲人。殊不知,襲人對他的好是有條件的,“難道強盜賊我也跟着罷?”可窺見襲人對寶玉的好裏摻雜了自己的爭榮誇耀之心,而晴雯就單純多了,只是一門心思地愛着寶玉的愛,痛着寶玉的痛,悲傷着寶玉的悲傷,快樂着寶玉的快樂。就是從來沒有想到自己。    

  所謂“晴爲黛影,襲爲釵副”,這句考語不僅顯示在這兩對的品貌相近,更顯示在她們對寶玉的圖謀上也略有相似,寶釵圖的是“寶二奶奶”的尊榮,襲人求的是“寶玉準姨娘”的位置,黛玉卻只“爲的是我的心”,而晴雯知道寶玉的心都給黛玉了,她也覺着那是理所當然的。

餘下的,她想要的只是寶玉不經意處對她流露的那一絲絲柔情,比如說雪地裏將她凍的手捂住同看匾額的暖心,比如說看她喜歡喫豆腐皮包子特地要了來給她留着的貼心,比如說她生病了瞞着不將她挪出去,還給她問醫煎藥的悉心,比如說白日剛剛得罪了她,晚上便讓她撕扇子博她一笑的用心。

這些點點滴滴慢慢就滲透到晴雯的心裏了,晴雯打小是那樣缺愛的一個女孩子,小小年紀先被賣給了賴嬤嬤,又因賈母喜歡便被當作禮物轉手跟了賈母,在跟了寶玉前,晴雯不過是榮府森嚴等級底端做不得半點主的小丫鬟,可是,命運的轉機全在遇上了寶玉,寶玉不僅暖了她的心,也讓她的靈性復甦了。

在寶玉的縱容下,晴雯的心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釋放,她可以“橫針不捻,豎線不動”,懶待動了可以撒嬌賣癡地指派麝月,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責罰偷東西的墜兒,這一切的一切都給了晴雯一個假象,這樣的日子是會長長久久地過下去的,也有變故,也有被逐,就像她嘴裏常說的“等你們都去淨了,我再動不遲”或者“都攆了出去,不要這些‘中看不中喫的’!”而她自己橫豎是和寶玉一起的。  

晴雯無疑是聰明的,她從來都知道寶玉和襲人的私情,可是雖然暗裏敲打過襲人幾回,可是這也關乎寶玉清譽,因此晴雯關鍵處選擇了緘默不言。 

晴雯又是潔身自好的,撕扇子那一回,寶玉讓晴雯打發他洗澡,晴雯立馬就回絕了,還將碧痕打發寶玉洗澡的事當笑話輕鬆講來,本來有情色嫌疑的情節立馬被晴雯一派輕描淡寫的頑笑話一帶而過,可見她純潔的目光裏也只有純潔。  

晴雯最好的年華都在怡紅院裏了,短短的好時光過後,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這陣可以說被晴雯自己挑起的狂風不經然竟率先刮到了晴雯自己的頭上,很快,晴雯就如“一盆才透出嫩箭的蘭花送到豬圈裏去一般。”被王夫人逐出大觀園,被讒言枉送了性命。  

    晴雯是不幸的,風流靈巧,那樣珍愛自己的羽毛和名節卻落得聲名受損身體被逐的命運,晴雯又是幸運的,她搖曳生姿地活在曹公的前八十回裏,坦坦蕩蕩,活出了自己的品格,自己的風采。最後還有多情的公子爲她灑一掬同情之淚。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