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肇事者？
文/蔚蘭
“楊晨，明樹剛被車撞死了，現在我們都在市人民醫院，你趕快來一下。”
庚子年深秋的夜晚，寒氣襲人。九點多鐘，我早早蜷進被窩看電子書，手機突然響起，接起來，竟然是姑媽帶着哭泣的聲音。
“怎麼會這樣呢？好的，我馬上過去！”我愣怔了片刻，又迅速清醒過來，和妻子佳瑛打過招呼，馬上趨車趕到醫院。
一路上，我的心就被象鉛石壓住，又如同被鷹爪揪扯，沉重，生疼，眼前晃動的盡是明樹的音容笑貌，纖瘦的身材，俊秀的面龐，他不多話，見到人，總是微笑，特別溫良純樸的一個人。說起來，姑媽和表弟明樹待我可說恩重如山。我讀書的時候，家境不是太好，母親長年有病，父親靠打零工供我的學費，常常有接濟不上的時候。都是我姑媽慷慨解囊，逢年過節還給我買衣服。
明樹和我差不多大，因爲成績不太好，高考落榜後，他就到沿海一帶輾轉打工。儘管工資不高，但生性厚道的他，也會時不時給我匯款，幫助我度過求學時的困境。
我大學畢業後，回到家鄉，一個地級城市，應聘進了一家報社做記者，慢慢升到了記者部主任。生活談不上風生水起，也可說衣食無憂。內心我是非常感念姑媽和明樹的。
明樹這兩年運氣有點背。三年前我的姑父突然患了肝癌，當時需要有人照顧，作爲獨子的明樹本來在廣州打工，有一份比較穩定的工作。但特別孝順的他爲了照顧父親，專門辭職回家。姑父做了手術之後，身體有所好轉。爲了照顧已經年老的父母，明樹找了家位於郊區一家電子公司上班，每天騎着“小電驢”早出晚歸。
明樹工作雖然非常辛苦，但是一家人團聚在一起，又可以照顧父母，他還是非常開心的。
誰也沒想到現在明樹會遭此橫禍。我在心裏痛心地吶喊:上天，你爲什麼這麼不公平？這麼好的人爲什麼就讓他早逝呢？
等我到達醫院的時候，才知道民樹的屍體已經被交警轉到了火葬場，年邁的姑媽因爲傷心過度昏倒了，正躺在醫院裏輸液。
明樹的媳婦麗君給我講了車禍大致的情況，聽說民樹時騎着電動車返回家中的時候，被一輛奧迪轎車撞倒，當時開車的是一個20多歲的年輕人。
麗君請我幫忙處理民樹的車禍善後事宜。第二天一早，我就趕到了交警事故調處大隊，諮詢相關的情況。據辦案民警介紹，肇事司機名叫鄭新，是市工商管理局局長的司機孫永波的司機。當時他陪同局長開車到鄉鎮檢查工作，返城的途中因爲閃避對向車輛，操作不慎，發生了這起車禍。現在鄭新已經被刑事拘留。他們正在製作事故責任認定書，按照正常的程序，明樹的家屬可以獲得40多萬元賠償。
我雖然非常痛恨撞死民樹的肇事司機，但是想到他也不是故意的，也無奈地接納了這個現實。接下來是火化屍體，爲明樹送葬。當看到白髮蒼蒼的姑媽、姑父撫棺痛哭之時，我也情不自禁地淚水縱橫。
爲了安慰他們，我對着民樹的靈前遺像發願:明樹，我會代替你照顧二老，你放心走吧！
送葬十天後，我們與肇事方就車禍賠償事宜洽談，對方已經準備支付賠償金，當事雙方準備達成諒解協議之時，那天晚上，我打開郵箱，發現裏面有一封神祕的郵件，這封郵件非常簡短，但是提供的信息卻讓我如同五雷轟頂！“撞死你表弟的不是鄭新，而是孫永波。當時孫永波獨自開車準備去他位於郊區的別墅，與情人相會，不巧撞死了陳民樹，後來鄭新被叫到現場“頂包”，更重要的是，孫永波當晚還喝過酒，極有可能是醉駕！”
如果肇事司機真的是另有其人，而且是醉酒駕駛的話，事後還讓人“頂包”，那麼案件性質就完全變了。絕不能讓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讓民樹含恨九泉之下！我的心中燃起了熊熊烈火。
記者生涯，雖然沒有什麼實權，但是社交還是比較廣泛，暗地裏一打聽，那天孫永波確實到鄉鎮檢查了工作，接受了下屬單位的宴請，喝了不少酒。我還知道了更多的內幕消息，孫永波的妻子鄭景瑤是我們這個市的常務副市長。手握實權，囂張跋扈。孫永波雖然懼內，但依然擋不住色心如熾，私下在郊區爲情人吳蘭蔻買了一套別墅，偶爾去那裏留宿。
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關係到孫永波的身家性命，所以我知道不能輕舉妄動。於是我把這些情況，寫成一篇稿件之後，專門找了一家網吧發出去，因爲我擔心在家裏發文，會被人偵查到，進而惹火燒身。
知道明樹之死另有內幕，警方再來找我時，我拒絕和解，要求調看視頻監控，但民警以當晚視頻監控設施出了問題，拒絕了我的要求。
又過了兩天，報社總編姚承峯將我叫到辦公室，噓寒問暖之後，旁敲側擊地說:“聽說你這兩天在爲表弟被撞的事情上火，親人被撞死啊，這種心情我們都非常理解，不過捕風捉影的事情，還是別鬧大了。對你的前途也不好。最近張副總編年齡快到線了，我還準備向上級領導推薦你呢！”
“那謝謝您的好意，但我自認難以勝任，還是把機會讓給別人吧！”儘管我知道這話會得罪總編，但我確實無法接受這種赤裸裸的威逼利誘。
走出總編室時，我看到姚承峯面色鐵青，眼神陰鷙。
驅車回家的路上，我心中如同有千萬頭泥馬在奔騰:總編出馬，幾乎可以坐實那封祕密郵件所說的事實。我在網吧發帖的事情一定已經被人調查得知，那麼我到底應該怎麼選擇，是選擇平靜安逸的生活，還是選擇去爲明樹伸張正義？
內心有個聲音在勸我，算了吧，好漢不喫眼前虧，何必和這些當官的鬥呢？但是又另有一個聲音跳出來:爲了在車輪下冤死的明樹，幹萬不能放棄調查真相。不能讓邪惡者爲所欲爲！
我把我所掌握的材料寄給了在北京一家媒體工作的朋友葉雲，希望他能幫我想想辦法，加強一下輿論監督。就在這個材料寄出去沒多久，一天早晨我下樓開車，發現車窗被人捶了，車胎也被捅破了，我知道做這件事的人已經是在赤裸裸的威脅，讓我不要再介入明樹死因的調查。
當天，我還接到了一個未知電話，一個陰沉的聲音直接報出我兒子在三中哪個班讀書，讓我近期一定關注他的安全，說着嘿嘿獰笑掛斷電話。
從未抽過煙的我，抖抖索索地撕開了煙盒，用打火機點燃了人生中的第一根菸，辛辣的煙霧嗆出了我的眼淚，說實話，對方的威脅非常有效，擊中了我的軟肋，我內心充滿了恐懼，孩子如果真的有什麼三長兩短，那結果真的是不堪設想。
但是如果要我就此放棄調查民樹之死的真相，我會從此以後鄙視自己，我會無法面對我的姑媽、姑父。
我寄希望於北京的朋友葉雲，打去電話諮詢，他稱這個事情沒有確鑿的證據，而且牽涉到副市長，如果事實有出入，會影響到報社的公信力，所以領導的意見是算了。
“那就算了吧！”我意興闌珊地掛斷了電話，我明白他們那邊也被人“公關”了。
在三中讀書的日子，一天下晚自習回來，帶着哭腔跟我和妻子說:“爸爸，媽媽，今天有兩個穿黑衣服的人找到我，問我是不是楊晨的兒子，要我注意點！到底怎麼回事呀？”
妻子一聽，臉色慘白，全身顫抖，明白我在調查明樹被撞的真相，她又氣又急，給我下最後通牒:“姓楊的，收手吧！你真以爲你是記者，是無冕之王嗎？別做那種行俠仗義的美夢了，你管好自己和家人的安全才是正事。你還不收手，孩子有什麼事，我也不活了！”
壓力如同大山一樣向我襲來。夜間我輾轉難眠。早晨照鏡子時，我看見自己鬢邊多瞭如霜的白髮。
是否很多人都會遭遇到這樣艱難的抉擇:是屈從於嚴酷的現實，妥協於“潛規則”，還是讓良知引領，爲維護正義去做一點事情？如果任由邪惡張牙舞爪，它們不是會更加得寸進尺嗎？我不能任心靈的領地任邪惡之人肆意蹂躪！
痛定思痛之後，我孤注一擲，把這個帖子重新修改，用了一個更醒目的標題——《常務副市長之夫醉駕赴會情人，軋死職員司機“頂包”》發表在豆瓣、天涯、知乎等各大網站上。
我已經豁出去決定了接受所有暴風雨的襲擊。因爲我要爲普通人的生命尊嚴討回一個公道。已經不僅僅是爲了我的表弟明樹。
我靜靜地等待，接受他們的報復。那段時間，帖子在網上迅速發酵，很多人開始討論這樁案情，一些有知名度的社會媒體也開始介入。處於風暴中心的我，反而很平靜。
也許真的有上天護佑這回事，當我遵從良知而選擇爲正義發聲之時，事情就有了神奇的反轉。
正應了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句話。這邊廂省報的記者找到交警部門，要求調查孫永波涉嫌肇事逃逸“頂包”案，那邊廂鄭靜瑤也出了“大事”——她涉嫌嚴重違紀和職務違法，被省紀委立案調查。據說，是她在擔任副市長期間，涉嫌收受多家房地產商的鉅額賄賂，在她家中抄出了價值2000多萬元的黃金、現金等，而且她在京城、深圳有10多處房產。
鄭靜瑤被抓之後，公安機關重新派人調查明樹被撞這起交通肇事案件，通過監控視頻，認定了當時交通肇事者確實是鄭靜瑤的丈夫孫永波。
身爲公職人員的孫永波醉酒駕駛致人死亡，並且還要求他人頂包作僞證，這一系列的違法犯罪行爲曝光之後，他被開除公職，送進看守所，後被檢察起訴，法院以危險駕駛罪判處實刑三年。他和鄭靜瑤二人“斷崖式”的跌落，在好長時間成爲街談巷議的新聞。
當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我帶着鮮花去了一趟明樹的墓地，翠柏青松，蒼勁聳立。藍天白雲，惠風和暢。儘管與明樹已經是人天兩隔，但此來我心中除了淡淡的憂傷，更有坦蕩與欣慰。
我在心中默默地說:明樹，一切都結束了，好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