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爺爺打了一通電話，他話很多，一直說一直說。末了又叮囑我三番，工作生活帶孩子都點到了。
他像所有真正老去的人一樣，變得更加囉嗦，卻也變得更加和藹。我，突然有些難受。
想起小時候，常趁他不在房間，偷摸地脫了鞋盤坐到他寬大的太師椅上，或眯眼一遍遍讀着四壁藥匣子上的中藥名兒，或拿起鋼筆隨手寫幾味藥湊一張得意的“處方”，或乾脆仰頭假寐，揣摩爺爺進來會先說啥……
某次，大約是在一個慢悠悠的夏日午後，家裏的人都躺在涼蓆上午休納涼。爺爺的笑聲忽然響起來，緊接着他神祕地叫齊家裏所有的人，然後拿出我落在他桌上的那個煙盒紙——一張胡謅的“處方”，顯然很得意地大聲說:“我覺得，我孫女子很厲害，有天賦，能夠自學成才，以後要好好培養！你看這張處方是……”
在爺爺肯定和讚賞的目光中，有沒有些許希望與期待，想要衣鉢傳承，那時的我只顧沾沾自喜，沒顧上想這樣深奧的問題。
其實，到底是哪個方，對的哪個症，是加味還是減味，到今兒我也沒弄清楚。但當年的我，因着這歪打正着得來的誇獎，大受鼓舞，甚至這麼多年，我都沒敢忘。
爺爺性子不急不躁，但在我挨罰的時候，出現得總是很及時。他會笑呵呵地瞧着我說:“雖然……，但她也動腦筋了，這女子，還是聰明！”
那個可愛的胖老頭，讓我想起來都想笑，他怎麼對他孫女，那麼有自信呢？
爺爺說，他的腿越發不靈便了，但風溼不是大事，長几個骨刺也不是大問題，讓父母和我都不要操心。然後又笑着說:“我胃口好的很，牙齒不好也能喫一碗燉肉。再有，你爸爸給我配回來的藥比我在醫院拿的藥管用，我喝了氣力足着呢！倒是你們……”
不再唉聲嘆氣，說幾句話就打哈哈，再反過來“教育”年輕人，是老人們的通病。大概是因爲老人們，覺得自己年紀太大，無所不知，而又無所畏懼。或許還因爲別的什麼，我也不敢想了。
被誇聰明的小姑娘，其實一點也不聰明，不僅問題想不明白，而且，做了孩子的媽媽，她還被孩子給難住了。
孩子問:“媽媽，我們過年都去我爺爺家了，你不去你爺爺家，你不想他嗎？”
我:“……”多麼難的問題，什麼答案才完美呢？
笨孫女記憶中那個精壯的爺爺，醫治無數病患的爺爺，他也八十多了，是真的老了呀！他也需要看別的醫生了，而且他開始承認，兒子的醫術見解的確是已經超過他了。
但，爺爺的老，是從哪一刻開始的，我竟然不知道。
終於明白，心酸，大抵就是在某個瞬間，你突然察覺到了你不曾察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