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泉皮影調查報告(一)

公元2006年2月18日,農曆丙戌年正月廿一,這是個年的熱鬧氣息逐漸平靜下去的時刻,我踏上回鄉調查禮泉縣皮影和戲曲演出的路程。先到的咸陽,通過高中時代的同學許文,聯繫到鄭強,要去見的就是他的父親。說起來,許文、鄭強都是高中時候的同學,許文和我一級一班,而鄭強低我們一級,但都屬於文班。那時候,各個高中爲了高考,都要進行文理科的分班。鄭強在文班時候,能寫會畫,文章的感情很充沛,畫也不錯,我記得他臨摹羅中立那幅《父親》的畫,很打動人,所以那時侯我們就十分熟悉。

到咸陽後,在許文家等鄭強來,三人會合已是下午5點多,然後許文借來一輛桑塔那汽車,一同去,開車的叫軍紅,是許文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我們動身時,太陽快西斜,許文的兒子許迪也跟着去,我覺得這裏面也許有一層意義,彷彿我們小時候,在鄉里,就耳濡目染的開始。

從咸陽的正北邊,走塔爾坡,進入《史記》所說的畢原,現在叫周陵鄉,那裏有埋葬着的傳說中的周文王、武王的陵墓。其實,這是個誤解,早在1950和60年代,就有專家指出,那裏並不是周代王陵,而是秦漢墓丘。這個誤會是因爲清代大學者畢沅在陝西任巡撫的時候,立下的碑子中寫下的,他的依據就是《史記》和當地民間傳說,雖然是非已經澄清,但這裏的百姓依然相信它就是周文王武王的陵幕,這是感情使然,況且民國時期,蔣介石、劭力子、馮玉祥等民國人物都有過在此拜謁的記錄。可是,按現代考古學揭示的知識,周代,是不可能有陵丘這樣的地面堆積的。在周陵鄉,據說還保留了很多古代禮儀和民俗活動,而昨天,正是他們過的一個“補天節”,這個節日的來歷就是爲了紀念遠古的“女媧補天”。當地婦女在這一天,紛紛做好薄餅,端來梯子,上到房頂,再把它拋擲向天空。

下午六點,由於是向西而去,太陽很刺眼,但寬闊的平原在眼前極力展開,顯得視野很遠,村莊密集地點綴其上,漢代的五陵,其實不止五個陵墓,一線展開,使這個地域飽含着許多令人遐思的文化信息。村莊的煙囪冒出細細的灰白的煙,飄散在平野之上,穿行在四處的果園中,使人的心底頓生出一種綿軟的溫暖之感。從周陵這一塊走,可以繞過馬莊鎮,然後直接進入禮泉縣境內,到達鹹北路與阡禮路交合處的阡東鎮,這是禮泉最東南的鎮子,比較繁華,阡東鎮的長途運輸車隊遠近聞名,主要以蘋果運輸爲主,顯示出一個以發展蘋果種植爲主導產業的縣域經濟發展的產業延伸。然後,再經過另外一個鎮——西張堡,就到了原屬於裴寨的張裏村。

原來,裴寨是一個鄉,現在已歸入城關鎮,從90年代末期開始,全國很多地方撤鄉並鎮,裴寨就是這樣成爲城關鎮的。我們因此而說,鄭強現在是屬於縣城的人了。這個小笑話的背景,也和我們的高中經歷有關,那時,我們都算是在鄉下唸書的,最後才共同考到縣城的重點中學來,那裏似乎有一個天然陣營:城裏的和農村的學生,存在着許多觀念上的不同。

這一段路程,大約50多公里,開進張裏村時,都需要打開車燈了,天色趨黑。村子離公路很近,不到1000米,鄉路的兩邊盡是蘋果園子,這景象如今在像禮泉這樣的渭北諸縣,非常普遍。顯示出這些地方資源的大致相近和發展思路的大體一致,從而也帶來縣域經濟發展的雷同模式,引發一定不好的後果,如蘋果的產量太大,銷售渠道又不暢,從而導致當地果農有時在豐收年,收入卻上不去的現象。鄭強的父母均在家等着,路上時我們就打過電話,所以,倆老人老遠就出門迎接,令人感動,畢竟是回到禮泉,一股濃濃鄉情油然而生,對鄭強,更是親情。鄭強的父親已經60多歲,退休多年,在家裏除了務育莊稼外,主要是寫字畫畫,頗有名氣。他早年也在縣裏教書,竟和我父親還同在杜家嘴中學任過教,那時,我大概是上小學,曾去過泔河岸邊的這個學校,在學校裏住過,經這麼一說,見到鄭父,愈發格外親切。

鄭強的父親是美術教師,很早就喜歡蒐集民間美術作品,在咸陽文化館時,整理了很多皮影的材料。這些材料,不光是禮泉一縣的,還有東府像華縣的老皮影。從屋子裏間,他翻出一沓本子,有兩三本的樣子,大約一尺乘一尺的形狀,紙質是稀薄的白色透明紙,翻開一看,全是手繪的皮影圖形,粗略估計,約1000多幅,有些已經分了件,屬部件描畫,十分細緻,同時也是難得的分類材料。這是這次我們調查的重點之一。

第二,是他拿出自己平時留心收集的老皮影,但遺憾的是,這些皮影由於年代久遠,保存不好,大多是殘件,還有些做了一定的修補。由於已是晚上,天已全黑,屋裏照明不足,我開始簡單的拍了一組照片,清晰度不夠,打算下次專門來拍。重要的是,我們見到了這批珍寶,鄭父對他收集和整理的這批材料,非常熟悉,只要我隨便問到,他都能一一詳細說來,可見平時的積累和美術和文化史的功力,例如,他拿出一張張飛的頭部造型,便給我們講了一個關於禮泉解放前後,最著名的弦漢很高興,從此以後,他把這個影子隨時隨地地帶在身邊,但從不用它演出,而是每次在演完後,取出來仔細的看。老漢曾說,他的箱子(指裝皮影的裝備),假如他死後,哪怕娃咋弄都行,只要他活着,這個誰都不要動。王天德是當時名聞遐邇的唱家,一些老輩人的心目中,還記着他,傳說着他的故事,可是我在一個網絡上卻看到了一則介紹他簡歷的文字,有些地方需要改正,那上面寫的他的籍貫是“乾縣人”,這是有問題的。以前,大約五六十年代,我們國家曾實行過行政大合併,即把現在的“禮泉、乾縣、永壽”三個行政縣合爲一縣,統一叫“乾縣”,王天德就是那個時候,進省城演出的。因此纔有了一份正式的簡歷,估計網站引用時,直接就拿來用的,也沒有考證,現在,應該改正過來,不要再以訛傳訛。

因爲到了晚上,我們也沒有準備再多問,只是簡單地談了一些關於皮影和一些流傳在禮泉的小劇種的情況。相對於東路皮影,也就是現在形成規模和名聲的二華的皮影,禮泉甚至陝西一些其他地區富有特色的皮影,沒有得到很好的宣傳和發展,從造型上講,禮泉皮影屬於北路,也有人講是西路,但據鄭伯的考察,還不是西路,和鳳翔、岐山的西路還不一樣,跟耀州、三原、富平的接近,都是尺寸爲一尺二,個形大,東路皮影一般是八寸,這是簡略的說。

另外,我注意到,有所謂梅花影子,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和雪花影子一樣,它的雕刻是用梅花的形態。因爲皮影要在燈光下,隔着幕布演出,所以,人的身子不可能是鐵板一塊,即不會用整牛皮來刻。怎麼辦?那些傑出的民間雕刻家就構思出一種巧妙的刻工來,他們把皮影的身體部分,用雪花、梅花、萬字符等形狀雕鏤出來,形成了一種精緻之美。這種做工的皮影,一般是皮影中的上品,而不光有雪花造型,這個就是用梅花的造型,呈現出一個四方連續紋案的圖樣,具有相當的裝飾性,十分耐看。老皮影一般皮子較厚,由於長期在民間演出,所以都比較黑,一方面是那時候,不用電燈設備,而是汽燈或油燈,黑是薰出來的黑,另一方面,牛皮或驢皮時間久了,也會出現泛烏的情況。禮泉的老影子,皮厚,演出時不亮堂,這比東府的要遜色,但我觀察造型上比東府的大氣、古樸,也有特別細緻的東西,如做人的頭髮絲,一絲一縷,跟真的髮絲一摸一樣,不知該要費掉那些雕刻家多少的心思。

目前,在禮泉縣堅持演出的人已經不多了,東張村的張國政算老人手裏的一個,唱腔有古味,渾厚悽美。我聽過他唱的本戲《木門道》,其中,唱到諸葛亮擺下“木門道”一陣,決戰司馬懿的前夕,有一段唱腔,很能體現老人的這種唱腔特點:

南陽臥龍愁眉皺,

缺糧欠草掛心頭,

裝神弄鬼行遁法,

暗裏取靜把麥收。

……木門道,整大兵,

勝敗全在這一陣。

其中,“陣”字的拖腔,看似走低,實則向上揚去,就是表現人生在努力下的一種無力迴天感,融進了老人一生的身世遭際與體驗,聽完後,不僅使人潸然欲淚。

提到傳承,鄭伯不免擔憂,現在他感到有難度的就是刻皮影,最大的難題是着色,關於皮影顏色的搭配,怎麼樣纔不失老的傳統,而且看起來漂亮。這個問題,鄭伯顯然是有所思考的,這裏面其實是個觀念的問題,因爲這涉及到中國傳統色彩觀念和現在西方美術的觀念的差異,甚至是衝突,也就是被現在美術學院教育體系所重新塑造過的一代人的那種色彩觀念。色彩不僅是個造型上的問題,也體現着中國獨有的宇宙觀、哲學觀,例如,有人講,我們傳統看法是五色觀念,而西方則是七色,這就是差別。所謂五色,體現出來的是中國“五行”的宇宙觀念,五色,是一種內心的色彩,而七色則是太陽光的折射以後的光譜,是一種寫實的色彩體系,兩種觀念深刻地影響着各自的藝術形態,特別是在民間,永遠都是這樣。而許多仿造的民間藝術,根本就不知道這些,做出來的東西,走了味。其原因也就在這裏。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其實是一種根本的東西,也是今後保護中所要注意的,我們不光是保留這些老傳統,我們更要從老傳統中,汲取中國最根本的觀念,某種意義上說,是對我們近代以來的思想界做一個重新的清理,當然不是清洗。而是發掘我們當時丟掉了哪些不該丟掉的東西。因爲,所謂掀翻“鐵屋子”,重造一個,顯然是偏執的,但我這裏的討論,不應理解成是判斷是非的問題,我的意思是,百年光景了,該回過頭再重新看一下,看我們還能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麼。

時間不早,雖說明天也是二十四節氣中的雨水了,但晚上還是非常的冷,我們就此告別,他倆回咸陽,我回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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