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 《妻妾成羣》七

頌蓮的身上又來了,沒有哪次比這回更讓頌蓮焦慮和煩躁了。那攤紫紅色的污血對於頌蓮是一種無情的打擊。她心裏清楚,她懷孕的可能隨着陳佐千的冷淡和無能變得可望而不可及。如果這成了事實,那麼她將孤零零地像一葉浮萍在陳家花園漂流下去嗎?

頌蓮發現自己愈來愈容易傷感,苦淚常沾衣襟。頌蓮流着淚走到馬桶間去,想把污物扔掉,當她看見馬桶浮着一張被浸爛的草紙時,就罵了一聲,懶貨。雁兒好像永遠不會用新式的抽水馬桶,她方便過後總是忘了沖水。頌蓮剛要放水衝,一種超常的敏感和多疑使她萌生一念,她找到一柄刷子,皺緊了鼻子去撥那團草紙,草紙攤開後原形畢露,上面有一個模糊的女人,雖然被水洇爛了,但草紙上的女人卻一眼就能分辨,而且是用黑紅色的不知什麼血畫的。頌蓮明白,畫的又是她,雁兒又換了個法子偷偷對她進行惡咒。她巴望我死,她把我扔在馬桶裏。頌蓮渾身顫抖着把那張草紙撈起來,她一點也不嫌髒了,渾身的血液都被雁兒的惡行點得火燒火燎。她夾着草紙撞開小偏屋的門,雁兒靠着牀在打噸,雁兒說,太太你要幹什麼?頌蓮把草紙往她臉上摔過去,雁兒說,什麼東西?等到她看清楚了,臉就灰了,囁嚅着說不是我用的。頌蓮氣得說不出話,盯視的目光因憤怒而變得絕望。雁兒縮在牀上不敢看她,說,畫着玩的,不是你。頌蓮說,你跟誰學的這套陰毒活兒?你想害死我你來當太太是嗎,雁兒不敢吱聲,抓了那張草紙要往窗外扔。頌蓮尖聲大喊,不準扔!雁兒回頭申辯,這是髒東西,留着幹嘛?頌蓮抱着雙臂在屋裏走着,留着自然有用,有兩條路隨你走。一條路是明瞭,把這髒東西給老爺看,給大家看,我不要你來伺候了,你哪是伺候我?你是來殺我來了。還有氣條路是私了。雁兒就怯怯他說,怎麼私了?你讓我幹什麼都行,就是別攆我走。頌蓮莞爾一笑,私了簡單,你把它喫下去。雁兒一驚,太太你說什麼?頌蓮側過臉去看着窗外,一字一頓他說,你把它喫下去。雁兒渾身發軟,就勢蹲了下去,矇住臉哭起來;那還不如把我打死好。頌蓮說,我沒勁打你,打你髒了我的手。你也別怨我狼,這叫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書上說的,不會有錯。雁兒只是蹲在牆角哭,頌蓮說,你這會兒又要乾淨了,不喫就滾蛋,捲鋪蓋去吧。雁兒哭了很長時間,突然抹了下眼淚,一邊哽咽一邊說,我喫,喫就喫。然後她抓住那張草紙就往嘴裏塞,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乾嘔聲。頌蓮冷冷地看着,並沒有什麼快感、她不知怎麼感到寒心,而且反胃得厲害。賤貨。她厭惡地看了一眼雁兒,離開了小偏房。

雁兒第二天就病了,病得很厲害,醫生來看了,說雁兒得了傷寒。頌蓮聽了心裏像被什麼鈍器割了一下,隱隱作痛。消息不知怎麼透露了出去,傭人們都在談論頌蓮讓雁兒吞草紙的事情,說四太太看不出來比誰都陰損,說雁兒的命大概也保不住了。陳佐千讓人把雁兒擡進了醫院。他對管家說,儘量給她治,花費全由我來,不要讓人罵我們不管下人死活。擡雁兒的時候,頌蓮躲在房間裏,她從窗簾縫裏看見雁兒奄奄一息地躺在擔架上,她的頭皮因爲大量掉髮而裸露着,模樣很怕人。她感覺到雁兒枯黃的目光透過窗簾,很沉重地刺透了她的心。後來陳佐千到頌蓮房裏來,看見頌蓮站在窗前發呆。陳佐千說,你也太陰損了,讓別人說盡了閒話:壞了陳家名聲。頌蓮說,是她先陰損我的,她天天咒我死。陳佐千就惱了,你是主子,她是奴才,你就跟她一般見識?頌蓮一時語塞,過了會兒又無力他說,我也沒想把她弄病,她是自己害了自己,能全怪我嗎?陳佐千揮揮手,不耐煩他說,別說了,你們誰也不好惹,我現在見了你們頭就疼。你們最好別再給我添亂了。說完陳佐千就跨出了房門,他聽見頌蓮在後面幽幽他說,老天,這日子讓我怎麼過?陣佐千回過頭回敬她說,隨你怎麼過,你喜歡怎麼過就怎麼過,就是別再讓傭人喫草紙了。一個被喚做宋媽的老女傭,來頌蓮這兒伺候。據宋媽自己說,她在陳府裏從十五歲幹到現在,差不多大半輩子了,飛浦就是她抱大的,還有在外面讀大學的大小姐,也是她抱大的,頌蓮見她倚老賣老,有心開個玩笑,那麼陳老爺也是你抱大的羅。宋媽也聽不出來話裏的味道,笑起來說,那可沒有,不過我是親眼見他娶了四房太太,娶毓如大太太的時候他才十九歲,胸前佩了一個大金片兒,大太太也佩一個足有半斤重啊。到娶卓雲二太太就換了個小金片兒,到娶梅珊三太太,就只是手上各帶幾個戒指,到了娶你,就什麼也沒見着了,這陳家可見是一天不如了天了。頌蓮說,既然陳家一天不如一天,你還在這兒子什麼?宋媽嘆口氣說,在這裏伺候慣了,回老家過清閒日子反而過不慣了。頌蓮捂嘴一笑,她說,宋媽要是說的真心話,那這世上當真就有奴才命了宋媽說,那還有假?人一生下來就有富貴命奴柏,你不信也得信呀,你看我天天伺候你,有一天即使天塌下來地陷下去,只要我們活着,就是我伺候你,不會是你伺候我的。

宋媽是個愚蠢而嘮叨的女傭。頌蓮對她不無厭惡,但是在許多窮極無聊的夜晚,她,一個人坐燈下,時間長了就想找個人說話。頌蓮把宋媽喊到房間裏陪着她說話,一僕一主的談話瑣碎而缺乏意義,頌蓮一會兒就又厭煩,她聽着宋媽的嘮叨,思想會跑到很遠很奇怪的角落去,她其實不聽宋媽說話,光是覺得老女傭黃白的嘴脣像蟲卵似地蠕動,她覺得這樣打發夜晚實在可笑、但又問自己,不這樣又能怎麼樣呢?有一回就說起了從前死在廢井裏的女人。

宋媽說那最後一個是四十年前死的,是老太爺的小姨太太,說她還伺俟過那個小姨太大半年的光景。頌蓮說,怎麼死的?宋媽神祕地睞睞眼睛,還不是男男女女的事情?家醜不可外揚,否則老爺要怪罪的。頌蓮說,那麼說我是外人了?好吧,別說了,你去睡吧。宋媽看看頌蓮的臉色,又賠笑臉說,太太你真想聽這些髒事?頌蓮說,你說我就聽。這有什麼了不得的?宋媽就壓低嗓門說,一個賣豆腐的!她跟一個賣豆腐的私通。頌蓮淡淡他說,怎麼會跟賣豆腐的呢?宋媽說,那男人豆腐做得很出名,廚子讓他送豆腐來,兩個人就撞上了。都是年輕血旺的,眉來眼去的就勾搭上了。頌蓮說,誰先勾搭誰呀?宋媽嘻地上笑說,那只有鬼知道了,這先後的事說不清,都是男的咬女的,女的咬男的。頌蓮又問,怎麼知道他們私通的?宋媽說,探子!陳老太爺養了探子呀,那姨太太說是頭疼去看醫生,老太爺要喊醫生上門來,她不肯。老大爺就疑心了,派了探子去跟蹤。也怪她謊撒的不圓。到了那賣豆腐的家裏,捱到天黑也不出來。探子開始還不敢驚動,後來餓得難受,就上去把門一腳喘開了,說,你們不餓我還餓呢。宋媽說到這裏就咯咯笑起來,頌蓮看着宋媽笑得前仰後合的,她不笑,端坐着說了聲,噁心。頌蓮點了一支菸,猛吸了幾口,忽然說,那麼她是偷了男人才跳井的?宋媽的臉上又有了諱莫如深的表情,她輕聲說,鬼知道呢?反正是死在井裏了。

夜裏頌蓮因此就添了無名的恐懼,她不敢關燈睡覺。關上燈周圍就黑得可怕,她似乎看見那口廢井跳躍着從紫藤架下跳到她的窗前,看見那些蒼白的泛着水光的手在窗戶上向她張開,溼滴液地搖晃着。

沒人知道頌蓮對廢井傳說的恐懼,但她晚上亮燈睡黨的事卻讓毓如知道了。毓如說了好幾次,夜裏不關燈?再厚的家底都會敗光的。頌蓮對此充耳不聞,她發現自己已經倦怠於女人間的嘴仗,她不想申辯,不想佔上風,不想對雞毛蒜皮的小事表示任何興趣,她想的東西不着邊際,漫無目的,連她自己也理不出頭緒。她想沒什麼可說的乾脆不說,陳家人後來都發現頌蓮變得沉默寡言,他們推測那是因爲她失寵於陳老爺的緣故。

眼看就要過年了,陳府上上下下一片忙碌“殺豬宰牛搬運年貨。窗外天天是嘈雜混亂。頌蓮獨坐室內,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生日。自己的生日和陳佐千隻相差五天,十二月十二,生日早已過去了,她纔想起來,不由得心酸酸的,她掏錢讓宋媽上街去買點滷菜,還要買一瓶四川燒酒。宋媽說,太太今天是怎麼啦?頌蓮說,你別管我,我想嚐嚐醉酒的滋味。然後她就找了一個小酒盅,放在桌上。人坐下來盯着那酒盅看,好像就看見了二十年前那個小女嬰的樣子,被陌生的母親抱在懷裏。其後的二十年時光卻想不清晰,只有父親浸泡在血水裏的那隻手,仍然想擡起來撫摸她的頭髮。頌蓮閉上眼睛,然後腦子裏又是一片空白,唯一清楚的就是生日這個概念。生日,她抓起酒盅看着杯底,杯底上有一點褐色的污跡,她自言自語,十二月十二,這麼好記的日子怎麼會忘掉的?除了她自己,世界上就沒人知道十二月十二是頌蓮的生日了。除了她自己,也不會有人來操辦她的生日宴會了。

宋媽去了好久纔回來,把一大包滷肺、滷腸放到桌上,頌蓮說,你怎麼買這些東西,髒兮兮的誰喫?宋媽很古怪地打量着頌蓮,突然說,雁兒死了,死在醫院裏了。頌蓮的心立刻哆嗦了一下,她鎮定着自己,問,什麼時候死的?宋媽說,不知道,光聽說雁兒臨死喊你的名字。頌蓮的臉有些白,喊我的名字幹什麼?難道是我害死她的?宋媽說,你別生氣呀,我是聽人說了才告訴你。生死是天命,怪不着太太。頌蓮又問,現在屍體呢?宋媽說,讓她家裏人擡回鄉下去了,一家人哭哭啼啼的,好可憐。頌蓮打開酒瓶,聞了聞酒氣,淡淡他說了一句,也沒什麼多哭的,活着受苦,死了乾淨。死了比活着好。

頌蓮一個人呷着燒酒,朦朦朧朧聽見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門簾被嘩地一掀,闖進來一個黑黝黝的男人。頌蓮轉過臉朝他望了半天,才認出來,竟然是大少爺飛浦。她急忙用檯布把桌上的酒菜一古腦地全部蓋上,不讓飛浦看到,但飛浦還是看見了,他大叫,好啊,你居然在喝酒。頌蓮說,你怎麼就回來了?飛浦說不死總要回家來的。飛浦多日不見變化很大,臉發黑了,人也粗壯了些,神色卻顯得很疲憊的樣子。頌蓮發現他的眼圈下青青的一輪,角膜上可見幾縷血絲,這同他的父親陳佐千如出一轍。

你怎麼喝起酒來了,借酒澆愁嗎?

愁是酒能消得掉的嗎?我是自己在給自己祝壽。

你過生日?你多大了?

管它多大呢,活一天算一天,你要不要喝一杯?給我祝祝壽。

我喝一杯,祝你活到九十九。

胡謅。我纔不想活那麼長,這恭維話你對老爺說去。

那你想活多久呢?

看情況吧,什麼時候不想活就不活了,這也簡單。

那我再喝一杯,我讓你活得長一點,你要死了那我在家裏就找不到說話的人了。

兩個人慢慢地呷着酒,又說起那筆菸草生意。飛浦自嘲他說,雞飛蛋打,我哪裏是做生意的料子,不光沒賺到,還賠了好幾千,下過這一圈玩得夠開心的。頌蓮說,你的日子已經夠開心的了,哪有不開心的事?飛浦又說,你可別去告訴老爺,否則他又訓人。頌蓮說,我才懶得摻和你們家的事,再說,他現在見我就像見一塊破抹布,看都不看一眼。我怎麼會去向他說你的不是?頌蓮酒後說話時不再平靜了,她話裏的明顯的感情傾向對着飛浦來的。飛浦當然有所察覺。飛浦的內心開放了許多柔軟的花朵,他的臉現在又紅又熱,他從皮帶扣上解下一個鮮豔的繪有龍鳳圖案的小荷包,遞給頌蓮。這是我從雲南帶回來的,給你做個生日禮物吧,頌蓮瞥了一眼小荷包,詭譎地一笑說,只有女的送荷包給情郎,哪有反過來的道理呀?飛浦有點窘迫,突然從她手裏奪回荷包說,你不要就還給我,本來也是別人送我的。頌蓮說,好啊,虛情假義的,拿別人的信物來糊弄我,我要是拿了不髒了我的手?飛浦重新把荷包掛在皮帶上,訕訕說,本來就沒打算給你,騙騙你的。頌蓮的臉就有點沉下來了,我是被騙慣了,誰都來騙我,你也來騙我玩兒。飛浦低下頭,偶爾偷窺一下頌蓮的表情,沉默不語了。頌蓮突然又問,誰送的荷包,飛浦的膝蓋上下抖了幾下,說,那你就別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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