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的情书

   

  村里的人也记不清哑巴是哪一年搬过来的了,只是在那个十分平常的清晨里,许多人都看见了这个瘦高白净、一脸疲惫的小青年,他穿着一套有些褪色的灰色中山装,脚上的皮鞋面上沾了不少泥斑,肩上扛着一个装的满鼓鼓的蛇皮袋,走起路来有点跛脚,见到村里人,他先是张嘴“啊”了几声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憨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面向大伙举着一块写着墨水字的纸板子:请问您认识一个叫刘阿花的女人吗?今年应该是二十一岁。

  “刘阿花?这不是村东头老刘家的二闺女么,你是她什么人?” 开口回答哑巴的是这儿的老村长,虽然已经七十好几了,但人却精神得很,村里的人没有他叫不上号的。

  “我是她男人,能带我去找她吗?”哑巴兴奋的从蛇皮袋里翻出那张一直准备着的纸板子递给村长,眼里闪烁着泪光。

  村长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而后又摇头叹了口气。

“哎,把东西放下跟我来吧”

村长和几个村民一起领着哑巴来到一处风水不错的山头上,这儿是村里的公墓地,村里死去的人都长眠于此,而阿花的那座新坟堆却没有在这,她的家人把她埋在更远的一处小山坡上,那儿只有她孤零零的一座坟,坟包很小,墓碑是一块简单的木板,上面刻着——刘阿花之墓以及生卒年月。

  哑巴在原地愣了几秒,然后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得颤抖起来,他缓缓的蹲下身子,瞪大着眼睛看着墓碑上面的生辰日期,十月二十一号,哑巴的嘴角微微抽搐,大滴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他瘫软在阿花的坟前,像个被扼住喉咙的孤儿那般可怜。

    “孩子,起来吧!”

老村长示意众人把哑巴扶起来,关于阿花,村里的人几乎家喻户晓,这孩子不仅人长得水灵,还是他们县的高考状元,发通知书的那天,都是县委书记和现任村长亲自带队去送的,一队人敲锣打鼓的好生热闹,自从这阿花考上了重点大学,不仅让老刘头的脸上有了光,连带她那有些腿疾的大姐也愈发招人待见了,也不知道这老刘头从哪学来的新词,以前是到处托人给自己的大女儿阿梅寻觅婆家,现在好了,家里有了这个“状元基因”,一般的条件可入不了老刘头的眼,可万万没想到,这二丫头大学还没毕业却挺着个肚子回来了,老刘头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可事已至此也没法子,老刘头只得让她大姐先偷偷带着二丫头去县里把孩子拿掉,然后再去找那个该天杀的算账,老刘头逼问二丫头那人的姓名,可二丫头却死活不肯开口,老刘头气的破口大骂,行吧,那就自个调查自个找吧,刘老头在阿花他们学校里到处打听却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阿花的事也不知怎么就传开了,添油加醋、背面议论倒还好,过分的是村里那些个二流子竟还特意跑来言语骚扰,嘴上那套下水道里的说辞任由哪个姑娘听了不来气,老刘头不在家,家里就只剩下了瘸腿的大姐,阿梅抄起家里的劈柴刀一瘸一拐的冲出去和人拼命,几个二流子被吓跑了,但二丫头却躲在里屋偷偷吃了包耗子药走了。

  后来老刘头也因此大病了一场,大女儿的婚事也没了着落,毕竟那时候农村人对服毒自杀这种事有着挺深的忌讳,用老刘头那个词说就是怕有“基因”

  老村长虽然告诉了哑巴老刘家的地址,但却劝哑巴不要去找阿花的父亲老刘头,没准会弄出人命来,但哑巴还是去了。

    这个村子三面环山、房屋错落,村子的北边横跨着一条河,村里的人想到外头去要么过河、要么翻山,交通极为不便,老刘家的房子在最东面的那座山脚下,一栋老旧三间的小平房,前边有个半亩地大小的院子,左边种着蔬菜,右边有口摇水井,房子后边种着一排树,哑巴进来的时候,老刘头正坐在一把竹椅上抽着卷烟。

  “后生,你找谁?”

哑巴把纸板递给老刘头看

“我是阿花的男人”

老刘头先是一愣,然后那股压抑了一年多的怒火就被瞬间点燃了,他猛的从竹椅上站起来,然后一脚把哑巴踹飞出去,哑巴的额头磕在了摇水井的摇把上,豁出个口子开始流血,不过他又快速站挺过来,低头看着怒火中烧的老刘头,老刘头大骂着回屋找家伙出气,隔壁屋子的大女儿闻见了动静,赶紧出来死死拦住了父亲,不然真得出人命。

“爹,你先让他交代完阿花的事”

老刘头气的血液上涌、气喘吁吁,用手里的镰刀指着哑巴狠狠说道,“你妹妹就是被这个畜生害死的,他还有脸找上门来!”

  阿梅示意让哑巴说点什么,可哑巴没有拿纸板写什么解释的话,而且将蛇皮袋里的东西统统拿了出来,除了几张纸板子和一套换洗的衣物外,这个跋山涉水来到这里的男人,身上揹着的是半袋子的情书。

  “我很爱她”

哑巴随后又在纸板上写下这四个字。

“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老刘头猛的跺了下脚把镰刀丢在一旁,狠狠得说道,然后转身回屋了。

哑巴把情书留在了院子里,然后就走了,可半个月后,哑巴又带着几个人回到了这个村子,村里人以为他是来找老刘头麻烦的,便都跟着去凑热闹,但哑巴却直接领着人去了阿花的坟前,哑巴先是跪下祭拜一番,而后又指着不远处的山头上和那几个人比划着,村里人瞅着没啥好戏看又都散了去,只不过随后的两个月里,哑巴的身影就经常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了,他先是给阿花立了一块石墓碑,而后又在对面的山头上盖了两间新瓦房,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请村里人帮忙,他觉得阿花的死,一半是因为村里人,一半是因为那个男人。

  阿梅看完了哑巴写的那些情书,尽管她书的不是很多,但却能从这些字里行间里读出哑巴的品性和爱意,不过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哑巴会积累这么多未送出去的情书呢?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和妹妹并没有真正在一起过,可他又为什么说自己是妹妹的男人呢?

  想要弄清楚这一切,阿梅就得找机会跟哑巴问个清楚,不过父亲断然是不会让她去和哑巴见面的,并且她也不想让村里的人再嚼出什么口舌,阿梅想到了个也许行得通的法子,她知道哑巴每天都会来看妹妹,所以她在妹妹的墓碑上压着一张折起来的纸条,约他傍晚的时候在妹妹的坟前碰面。

  阿梅到的时候,哑巴正在给妹妹烧着纸钱,这个男人除了干活、吃饭、睡觉外,其他的时间似乎都在这里,阿梅是差点要结婚的人,如果妹妹真的是和哑巴这样的男人有了孩子,那应该是件无比幸福的事,但事实显然不是。

  “哑巴,我有事要问你”

  哑巴擡起头望着阿梅,这是他第一次正式的打量阿花的姐姐,她和阿花长得有几分神似,但却没有阿花身上的那股气质。

  “我妹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不是你的?”

  哑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支铅笔和一个小本本来。

  “我们在一起睡过”

哑巴把本子拿给阿梅看,眼神里掺杂着一些复杂的情绪。

  “那为什么你写了那么多情书却没有送给我妹妹?”

  阿梅把本子还给哑巴,继续发问道。

  这个问题哑巴没有回复,而是径直走开了。

两天后的傍晚,阿梅直接去了哑巴的家里找他,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如果哑巴不曾出现的话,阿梅也许还不会这么执着的追究下去,可既然他出现了,并且以赎罪的形式扛下这些事情,她就要问清楚。

  阿梅将妹妹唯一的一张相片带给了哑巴,作为交换,哑巴得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她,哑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掏出了他的那个小本本开始写起来。

  他天生是个残疾,好在家里的背景还不错,高中毕业后家里人就帮他在阿花所在的学校里谋了个图书馆管理员的岗位,哑巴第一次遇见阿花来借书的时候,脸就莫名的红了起来,哑巴从书架子上把书拿给阿花,然后在登记本上得知了她的身份信息,后来每一周阿花都会来借书,顺带也会和哑巴交谈几句把下次想看的书告诉哑巴,而每次阿花想要的书哑巴都会提前给她留着,这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便熟络了,阿花会跟哑巴分享自己的一些见闻,而哑巴也教会了阿花手语,哑巴心里知道他和阿花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为了不让自己的倾慕溢于言表,哑巴开始偷偷的给阿花写情书,想着某一天他会鼓起勇气送给阿花,可在阿花读大三的时候,哑巴却很少再见到阿花了,后来的一个傍晚,当哑巴准备回家的时候,阿花却来了,她脸色很难看,像似刚哭过,哑巴比划着问她怎么了,阿花却不说话,然后又开始哭了起来,哑巴只得让阿花跟着自己回去,哑巴租的房子不大,却有厨房和卫生间,房间里被哑巴收拾的很干净,一张单人床,一张老旧的书桌和一把木椅子,哑巴怕阿花看看桌子边上的那些情书,于是让她坐在床上,哑巴煮了一碗面给阿花吃,阿花吃了几口又开始哭了起来,哑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他从书桌抽屉里的一本书里拿出他这个月还没存到银行的钱塞到胸前的口袋里然后便跑了出去,不一会又拎着一袋鸡蛋糕气喘吁吁的回来了,他觉得甜味能调节难过的情绪,哑巴把纸袋子递到阿花面前,阿花吃了一个,然后便紧紧抱住了哑巴。

  让阿花怀孕的那个男人是个外调来的年轻教授,见识广、学识深,并且人也长得俊郎,阿花和很多怀春的女学生一样也动了心,而那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也对这个比他小十来岁的姑娘有了好感,可有些事是注定的,这个男人尽管爱着阿花,但他如今的地位与头衔都是他家里的那位给的,他是没法给阿花未来的,而阿花也清楚,可爱情这东西是不需要学历和理智的,直到那个男人被调走,她才发觉自己有了身孕。

  哑巴背对着阿花坐着,听着阿花躺在床上一字一句的描述她和那个男人的浪漫经过,心像被人揉碎了般的疼,他多么希望自己能代替那个男人,多么想告诉阿花自己的心思,可有些事情是注定的。

  看完哑巴写的经过,阿梅也流泪了,妹妹是幸运的,尽管她走的那么早,但却拥有自己没有的很多东西,阿梅告别了哑巴,而后回家把哑巴的那些情书全部拿到妹妹的坟头烧了,换做是她,她也许会和妹妹那样傻得让人心疼,但更傻的是哑巴,他替妹妹扛下了那些不好的名声,还搬到这穷乡僻壤的小山村里来守着她的坟,从阿梅的思想层面来看,这个男人简直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傻蛋,尽管别人都会嘲笑哑巴,但阿梅不会。

  后来,阿梅远嫁给了邻县的一个木匠,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过了没几年,刘老头走了,阿梅和她的男人回来料理老父亲的后事,一家三口在妹妹的坟前又见到了哑巴,他还是当初那副模样,只不过身形有些佝偻了,这也是阿梅最后一次看见哑巴了,再后来,听村里人的说哑巴得病死了,临死前在妹妹的坟边上已经挖好了坑,村里人从他家里找出一张阿花的黑白照片和一箱子情书,大家这才知道了哑巴的名字和他的故事,他叫姚顺喜,一个爱着注定的哑巴男人。


      ——这世界像块荒漠,谁都似一阵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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