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根族(浮萍)

    紀小雪女士與包宏宇醫生的結婚典禮選在附近一個最大的華人教堂裏舉辦, 兩人都是第二次結婚,雙方的親朋好友來了二百多人。紀小雪與包宏宇是在911紐約恐怖襲擊以後認識的,兩個人都是“911”的遇難家屬。直到911過去了19年,他們才真正決定在教堂正重舉辦結婚典禮,讓兩個家庭的成員成了一家人。教會爲他們辦了一個非常隆重的婚禮。小雪雖是五十出頭,婚禮上她楚楚動人,宛如童話般的美麗公主,身材從來就沒變的她,配上Vera Wang 設計的長款白色婚禮禮服,盡顯東方女性苗條有型的身材。東方女性細膩的皮膚,再加上專業的化妝師精心設計的婚禮彩妝,把她媚眼跳躍出的幸福感都畫了出來,走在教堂的紅地毯上,精緻、成熟、高雅、端莊、柔美,看得坐在下面的美國本土大媽既羨慕又嫉妒。大叔們直流口水,怨不得現在越來越多的美國大叔想離婚,要找中國大媽呢!

      包宏宇醫生是這一帶華人社團裏非常受歡迎的心臟科專家。個子瘦高,可能是職業原因總要開心臟手術,有些微微駝背,兩鬢略有斑白,透過眼鏡的眉宇間充滿着善意的笑容。西裝革履精神抖擻的他與小雪站在華人牧師面前,開始交換結婚戒指,包宏宇給小雪選的婚戒也是Vera wang 設計的,infinity 全鑽戒加上princes cut 的黃鑽婚戒,設計獨特、典雅、高貴、冷豔。小雪選了鉑金鑲三顆鑽的寬邊男士婚戒。兩人雙雙按照牧師的話“許諾彼此終生相守、不離不棄!”包醫生輕聲地對小雪說“你我都曾經是無根的浮萍,從今以後我們結蒂生根,不再漂泊”。婚禮辦的十分完美、隆重。

      紀小雪雖然是第二次結婚,可婚禮是第一次辦,婚戒也是第一次戴,婚紗更是第一次披。紀小雪的第一個丈夫是她大學時的輔導老師。紀小雪出生在中國的一個南方省會城市,大學的專業是外貿英語,上大學的時候一門心思想着要出國,尋找新天地,紀小雪剛剛一畢業就辦了結婚登記,與丈夫一起去了斯德哥爾摩陪讀,連婚禮都沒來得及辦。很快也申請到了繼續在校讀書的機會。

      小雪的第一位丈夫文誠忠是蘇南鄉下人,個頭不高,但人長的很精神,有點少白頭,那年月這是男人成熟的一種標誌。文誠忠是當時大學裏的尖子生,收到了多所美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可惜趕上八九學運的事,跟單位提去美國留學,單位就不給開介紹信,護照拿不到,只好再改申請去瑞典求學,單位放行,順利拿到護照。

      文誠忠還真不是隻會讀書之人,爲人處事也比同齡人勝算一成。做助教的時候就順便看了看小雪班上所有七個女生的背景材料,小雪的個人資料相對突出,父親是省級幹部,自身條件也相當不錯,皮膚白淨,身材修長。身爲助教的文誠忠就主動追求了小雪,而小雪也有着自己的算盤,一定要找個能帶她出國的男朋友,兩人一拍即合,小雪一畢業就結婚也是爲了儘早實現出囯夢,當時的大學同學畢業之後都不知道小雪結婚了,並且出國了。

      由於去了瑞典,必須先學習瑞典話,生活上也很難真正適應,冬天黑的實在太早,三點鐘左右天就黑了,夏天又必須拉好厚窗簾才能睡覺,因爲白天又太長了,在中囯長大的小雪確實很難適應這種新的時差生活,所以每年寒暑假都帶着孩子們回江蘇南京過,給自己的理由是回國曬太陽來了。幾年下來,小雪的學位雖然沒拿到,但添了一兒一女,閤家歡喜,收穫還是大大的。一轉眼過了四年多的北歐學生生活,高福利的國家對生兒育女的女人特別照顧。產假休着,工資拿的與做博士後的老公一樣多,第一次出國就直接享受到了西方社會文明對婦女生孩子時段的福利。心裏確實覺得出了國,新天地就是不一樣,認真學習瑞典語,學習歐洲文化......應了那句“苦不還鄉,樂不思蜀”,想着辦法準備留在瑞典。可是一恍四五年過去,老公博士後卻怎麼也難找到永久留在瑞典的機會。畢竟不是瑞典人,也沒什麼直系親屬,人家給的學習機會、工作掙錢、生兒育女都是有時間限制的,身份解決不了,必須想辦法另謀出路!小雪人生第一次體會到人在異鄉,沒有根基的感覺。

      既然瑞典不留人,丈夫誠忠又申請去新加坡一所高校的面試,很輕鬆就過關,待遇不錯,小雪不用工作,丈夫一個人的收入就可以養家了。

      新加坡是一個基本上以英語爲官方語言的華人爲主的小囯家。小雪一家歡歡喜喜的來了花城新加坡,準備開始另一種新的移民生活了,可是到新加坡沒多久,小雪的身體健康狀況變得很差,先是非常嚴重的過敏症狀,新加坡的氣候與瑞典反差極大。新加坡是四季開滿鮮花的城市,原本是件多麼美好的事情,可對小雪卻正好相反,她一見花就過敏,噴嚏打的不停,整天打不起精神來。

      後來去看了過敏專科,藥喫下去,暫時的壓住了過敏,人卻總想睡覺,而且藥效喫過一段時間,就不再管用,還要換藥性更強的藥,才能壓住過敏。

      可是這個過敏的毛病不論是在北歐、還是中國,小敏從來沒有過。爲了躲避過敏,小雪就帶着孩子往中國跑,每次遇上過敏季嚴重的時候,小雪就趕緊買機票,說來也怪,只要小雪一踏上返中國的飛票艙那一刻,過敏的症狀就基本消失了。

      誠忠在新加坡掙錢,小雪全花回中國了,在中國請保姆帶孩子,自己可以出去走走逛逛,美容、美食好好享受一下。憑小雪父親的關係,回國找份工作也是很容易的事情。不過小雪自大學畢業之後就去了北歐,接受了西方社會人文價值觀念,並沒有真正在中囯工作過,所以對國內的工作環境小雪反而不適應了,雖然她也曾嘗試着去過一家外貿企業作管理工作,發覺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與企業文化格格不入,就像飛出去遨遊過藍天的小鳥無法再飛回那怕再溫暖再安逸的家一樣,小雪意識到自己只能繼續海外的飄泊,雖然不知道到底會在哪兒落根。

      勉勉強強在新加坡住了三年,由於小雪實在不適應新加坡的氣候條件,兩人原本愛情基礎就不是很深,兩地分居的生活多了,差點就要分手了。文誠忠在新加坡的工作自然也無法安心,特別是工作了一段時間後,發覺自己留下來的可能性很小。於是嘗試申請美國的一家大型研究機構,誠忠確實能力出衆,這家美國企業總部在紐約,很快就接受了誠忠。

      一家人這次是特別的開心,因爲誠忠和小雪最初的夢想就是要來美國的,功夫不負有心人,誠忠終於接到了美國研究機構的工作邀請,而且是在紐約,世界屋脊這樣好的地方。

      孩子們也到了要上學的年齡,紐約的生活開支會大一些,小雪做好了重新開始的打算,一家人義無反顧的搬來了紐約。

      文誠忠的數學功底好,專業技術強,正趕上美國急缺計算機人才,很快適應了新的工作環境,他的工作地點就是世界貿易中心雙子座大樓上,他的工作樓層是第八十九層。老闆很氣重文誠忠的工作能力,甚至在私底下對人說:“十個美囯的畢業生也比不上文誠忠一個人!”很快文誠忠就作了項目代頭人,負責組織研發課題。

      小雪就把家安在了紐約上州,誠忠上班直接有公交車坐到公司樓下,很是方便。相比前兩個城市斯德哥爾摩、新加坡,小雪更喜歡紐約,她覺得紐約人氣旺盛,雖然新加坡人也不少,可還是沒有紐約這種世界文化的氛圍,更沒有紐約的四季變化。總之,小雪忙着小孩子讀書上學,自己學習適應美國文化了,夫妻之間的關係也明顯有了好轉。很快文誠忠的公司就爲他辦理綠卡的申請了。小雪終於覺得自己不要再爲下一步該是什麼身份發愁了,來美國第二年,她懷上了老三。

    平時除了送孩子們上學,小雪自己也常去圖書館學習英語,紐約附近的城市圖書館裏幾乎都有義務教外族人英語的老師。小雪覺得美國是真的願意接受新移民的國家。

      這年九月份的一天,小雪肚子裏的老三已經七個月了,誠忠因爲是項目負責人,上班時間自己控制,也就是說不用作班的那種,由於小雪的懷孕早期反應比較大,誠忠最近經常早上起來幫着管孩子上學,讓小雪多賴賴牀,所以這天早上就沒趕早班車去上班,八點多鐘才離開家。

      十點來鐘的樣子,小雪懶洋洋的從牀上起來打開電視,一眼就見到誠忠天天上班的那橦樓給飛機撞上去的新聞,嚇得一下子楞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加上英語還在學習之中,更是糊塗了,還以爲是電初裏發什麼恐怖大片。“突發新聞”一直在不停的反覆播放,馬上反應過來,這個不是玩笑,不是演戲,是真的,美國紐約世貿中心遭受恐怖襲擊,這個正是第一架飛機衝向雙子大樓的第八十九層!就是震驚世界的“九一一”恐怖事件!

    小雪覺得天旋地轉,一下子人就攤了下來,懷孕的肚子突然一根筋抽動起來,她腦海裏好像從電視畫面裏直接看到了誠忠就在樓裏........恍惚之中,小雪幾乎無法呼吸,想抓住什麼,卻沒有東西可以抓,墜落的感覺,心在下沉.......每一秒都可以數到千次,沒幾分鐘的時間卻如同隔世。想着肚子裏的孩子,心慢慢堅定了下來。這時家裏的電話響了,小雪立即衝向話機,誠忠忽隱忽現的聲音從電話裏傳岀來“小雪,我馬上回來,世貿中心出事了。”電話都掛了。

    接下來電視裏又看到了第二架撞上第二橦樓,兩橦摩天大廈沒一會兒就全倒下來了……小雪只聽到外面警車呼嘯而過,聲音遠遠近近的一直不停。

文誠忠當天很晚才趕回來,滿身的塵埃,臉上的灰可以與燒在火上的鍋底相比。一進門就跌坐在門廳的沙發上。臉上交織着疲憊與驚恐,人一下子像老了十幾歲。小雪忙遞上水給他,他一口喝乾,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第一句話就是:“終於到家了”。

      文誠忠早上坐的公交車剛剛駛過林肯隧道不久,正在往下城方向開,新聞上傳岀了一架飛機撞上世貿大樓的消息,公交車上大家都開始恐慌起來,所有的救火車、警車一起擁向下城。文誠忠就是這時候電話小雪的,公交車立刻轉身,試圖以最快的速度駛離下城,可惜還是晚了,短的讓人不敢相信的時間,整個世界貿易中心大樓就一下子坍塌了。公交車被氣流衝出了好遠。誠忠不知道自己怎麼爬出來的,因爲什麼也看不見,唯一能做的就是朝着有光亮的方向拼命的跑。曼哈頓下城已經不可能找到任何交通工具,視眼模糊的很,第二橦樓緊接着又坍塌了。空氣中瀰漫着混凝土、金屬材料燃燒的濃煙滾滾襲來,除了混頓和近前倉皇逃竄的人們。誠忠現在腦子裏唯一的信念就是儘快回家。顧不上任何別的往家的方向奔去。

      文誠忠因爲那天沒有趕一大早的公交車,走遲了一個小時,幸運的保住了性命。他的同事、老闆就沒那麼幸運了,公司正常時間去上班的員工全部遇難,包括他的老闆。




這以後他們倆誰也不提再要孩子的事了,誠忠也因爲911的事耽誤了好幾年之後纔拿到綠卡。從那之後美國對移民的政策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小雪和誠忠就以綠卡的身份生活工作在美國,雖然他們的孩子們都是美國公民,出門旅行、回中國都拿美國護照,但他們倆仍然一直保持着綠卡的身份,一方面小雪的父親堅持他們要做中國人,另一方面小雪覺得自己不論在哪都沒有歸屬感,而且他們心裏也明白中國也是回不去了的,感嘆我們這一代追求夢想的人們都是無根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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