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罪

一天傍晚,乡卫生所即将关门歇业时,走进来一个男人:高个,瘦削,肤色暗黄,凹着眼,颧骨突出,看上去四十多岁。我知道他可能不过三十岁。这儿是国家级贫困区,革命老区,这儿的山民普遍显成熟。

这个男人,这个点,匆匆走进来,还是让我吃了一惊。

这儿的百姓好像普遍不太信任我们西医。在这儿守一天经常也没一个病人上门,门可罗雀。有什么病,他们往往上山捋几把野草挖几块根茎,熬碗水自个解决。不能解决的,他们往往选择凭天由命。

这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下个月我的援黔之旅就结束了,我就可以回到我可爱的玲子身边双宿双飞了!说实话,我现在真有点度日如年的感觉!

“老乡,你哪儿不得劲呢?”我重新拉出那把高背椅子坐下,从抽屉里找出听诊器挂在脖子上。

“我走了半天的山路。前面场上卖了蘑菇,又买了些盐巴和阿娘的针线。”他环顾了室内后开口说道。

“哦。”我也扭头看了下墙上的挂钟,摆手示意让他坐下来说。

“听说你是外地来的大学生,我想你该是这懂得最多。”他坐了下来,双手夹在双腿间,像个受审的囚犯。

“什么?”我没太明白他话的意思,但我发现了他擡头看我瞬间眼睛中跳动着的内心的不安。

“三个月前我进山救了个人……”他似乎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断断续续向我讲述了他的遭遇……

他的话有点含混不清且夹杂着方言,下面请允许我以自己的语言转述他的经历。


前几天下了场雨,那天天气却很好,阳光灿烂,告别阿娘,我背上竹筐,带上众多家伙什和食物进山采摘山货。你知道,我们这儿多是贫瘠的山地,地里基本没什么收成,只能靠进山采蘑菇、榛子等山货卖点钱来补贴家用。对于起伏的群山,我们像对爹娘一样怀有感恩之心。

那天山里许多野花正怒放,姹紫嫣红,我的心头也洒满了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因为小半天我的揹筐就盈满了。

于是我坐在一棵树下歇歇脚,正准备啃几口娘为我烙的馍馍后回去,突然对面的灌木丛中飘来一股腥臭的气味。我心头一紧,腾地站起身,抽出腰中的镰刀,猫着腰慢慢挪过去。低头细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条肿涨的胳膊,一条被啃得残缺不全的人的胳膊,还剩下几根绝望的手指。那一刻我差点吐了。然后我感到不远处有一双愤怒的眼睛在看着我,是盯着我。我顿时头发发麻,慢慢擡起头,一个巨大的身躯黑影映入眼帘,那不是块石头,而是头野兽,一头熊瞎子!

我其实应该想到春季二三月,不仅是采摘山中蘑菇的最佳季节,也是熊瞎子饥肠辘辘到处觅食的时候。可是竟我忘了或者不该一个人进山。熊瞎子虽叫熊瞎子,其实并不瞎,只是它视力不太好。我们山里人进山最怕碰到这东西。等它看清了你,距离已太近了,你基本上非死即伤。我爹就是被熊瞎子一掌下去半个脑袋没了。

今天又让我给碰到了。

我真后悔没把家里那把猎枪拿来,否则可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畜牲。现在该怎么办?现在我们彼此对视着。显然我的无礼闯入激怒了它,它立起身来开始冲我大声吼叫,露出森森獠牙。我知道,这是它要发动猛烈攻击的前兆。

逃跑?装死?呵呵,只会死得更惨!我身后是树,唯一的逃生机会就是爬上树!熊也会爬树,这并不保险,但它肯定没我灵活。我自小就是个爬树高手,既快又高,小伙伴们于是送我个外号:猴子。

想到这儿,我扔下筐掉头就跑,一个箭步到了树下。与此同时,熊也扑了过来。可它还是晚了一步,低估了我,我已爬到树上,并继续噌噌往上窜。

熊瞎子今天似乎不打算放过我,怒吼连连也爬树。不过,它爬到一半,滑下去了,如此几次,它放弃了。它更换战术,围着树转圈圈。我坐在高高的树杈上摘树上的野果子树枝扔它。我们这样对战了好久,最后还是它先撑不住了,心有不甘走开了。直到它走远了,消失在幽深的山中,我才从树上下来。看来,禽兽就是禽兽,只是那个人……唉!把散落的蘑菇等草草归拢回筐内,我就准备赶紧跑回去。今晚如果在山中留宿,太他娘的危险了!

只是又看到那残肢凄凉地躺在那里,我心里十分难受,觉得应该挖坑把它埋了。估计还有其他的,于是我走了进去,果然陆续又发现其它的零碎,还有扯烂的衣服。这样的衣服我见过,以前有人穿过这样的。他们三三两两,拿着匣子有说有笑来我们这儿大山旅游、探险。

不觉间一个大窝棚闪现在跟前。这样的窝棚我是知道的,是以前的采摘人由于天晩一时回不去了,就搭个窝棚在山里过夜,既保暖又防野兽。

门上没锁,我试图推门进去,竟没有推开,看来是内面顶住了。于是我转到唯一的窗户边,推开,一股浓郁的腐臭味迎面扑来。探头向内看去,里面地铺上好像有人。我于是向里叫了几声,没有回应。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于是我手一撑跳了进去,里面的一幕还是让我吃了一惊:棚里乱七八糟,凌乱不堪,各种爬虫在潮湿的屋里成群结队,疯狂啃食散落的发霉发臭的食物残渣。

我捂着鼻子慢慢过去查看,发现地铺上的人仰面躺着,并没死,只是陷入了昏迷,呼吸微弱,气若游丝。

如果我不来,他肯定死定了。他比刚才那个命丧和熊口下的家伙幸运多了。他极有可能是饿坏了,又受到惊吓。把他的头擡起,我用筷子轻轻撬开嘴巴,拿出身边的竹筒喂了他半筒清水,然后又用水把馍馍泡成糊糊后给他一口一口强喂了下去。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许多虱子在里面大摇大摆爬来爬去;身上衣服好久没换了,都板结了,也臭死了。

我把他的头发用镰刀一点点割掉,然后出去打了几筒水烧开,准备给他从上到下擦洗一下。当我细细擦拭完他的面孔,我惊讶发现他竟是她,一个女人!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犹豫了许久才几乎是闭着眼睛给她脱衣服的,然后给她盖上我御寒的毡毯。那一夜,我坐在屋门口默默守着她,直到天亮。

第三天她才真正清醒了。她说她叫美心。她向断断续续我哭述她们的经历,我才知道遇害的是她的男人———他喜欢旅游。这次她陪他前来。她们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因为听说这儿风景奇特。她们更想着以这种方式庆祝她们结婚一周年,这是最后一站。没想到山中遇到了狗熊。她们被困在这个窝棚里。带的食物都吃完了。他让她坚守窝棚,他出去找人或将狗熊引开。他一直没回来,她东西吃完了……


“后来呢?”我问道。

“后来,我带她下了山,送她搭上去县城的汽车,把所有的钱给了她。车开动前,她哭着叫声大哥,趴在地上给我磕了个头。”说到这他的脸微微泛起红色。

“你来这儿就只想告诉我这些?”我换了个坐姿,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我有罪,我禽兽不如,我对不起她!”他站起身又猛然坐下,“可我那时,那时我———”

(下面依然是我的转述)

第二天天亮时,听到她痛苦的呻吟,我赶紧跑过去查看情况。猛然间她坐起身尖叫着把我死死抱住,像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漂浮的木板。盖的毡毯顺势掉落在地上。她的身子拼命向我怀里钻,紧紧贴在我身上,嘴里喊着什么。

你知道,我们这儿很穷,女人都想嫁到外面去,外面的女人自然也没人愿意嫁到我们这里来。我今年三十多岁了,由于家里穷,还在打光棍。那天,与一个年轻漂亮的几乎光身的女人这样拥抱。你知道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我想挣脱,却浑身没有一丝丝的力量。我感觉自己整个人一下子燃烧起来…

自从那件事后,我陷入无尽的愧疚与痛苦之中。但我没敢告诉任何人,包括阿娘。因为阿娘从小就教导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一定要做个好人。


“我常想自己是不是该死。我后来又多次一个人上山,希望那头熊再出现把我吃了,最好连骨头渣都不剩,或者我一枪把它毙了。然而始终连它影子也没看到。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活下去!”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地面颤抖了一下。

“我没有药可以帮你,当时如果我是你,我也有可能会像你一样,你这个混蛋!”我过去把他搀起来,心头沉甸甸的。

“真的吗?”他擡起头,泪流满面,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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