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淚

十歲那年的冬天下了一場很大的雪,阿孃很高興,瑞雪兆豐年,下一年的收成一定很好。

我在冬天出生,其實我也記不清我的生辰是哪天,有阿孃記得就行。

這天阿孃回家後在廚房裏擀麪,我便知今天是我的生辰了。我很高興,因爲這是我每一年來最豐盛的一餐。我快活地將柴火堆疊得整整齊齊,柴堆好了,面也做好了。阿孃端着熱氣騰騰的長壽麪出來了,看着我,滿臉笑意。

我幫着阿孃將碳火盆子端進屋裏,又急匆匆地坐在桌子前。

“瞧把你急的,春夏不着急,面還熱乎着呢。”阿孃摸了摸我的頭,看着我。

“娘!面真好喫!”

“哎!”

我太餓了面也簡直是人間絕味,一大碗麪連湯都不剩都被我喫得乾乾淨淨。喫罷我才注意到阿孃沒有喫,她只是一直看着我,而且,只有一碗麪。

“娘,你不喫嗎?”

“娘想看着我們春夏喫啊。春夏又長一歲了,我們小春夏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長大,以後要過很好的生活阿孃就放心了。”

我鑽進阿孃的懷裏,“娘,等我長大了我們每天都吃麪,還有肉!”

“哎,好”

“那娘快去喫飯!春夏去洗碗!”

“小春夏的生辰呢娘給小春夏買了新衣裳”,阿孃從布包裏小心翼翼地將那件淡綠色的外衫拿出來,“阿孃先去喫飯,春夏換好等阿孃回來看好嗎?”

我們時常飢一頓飽一頓的,新衣服一直以來都是我的奢求,看見這件衣服我興奮極了。此刻的阿孃溫柔極了。阿孃本來就是一個很溫柔的人,此刻是溫柔到極致了。我高興地點點頭。

我找出我最乾淨的衣服換上,生怕會弄壞這件外袍,穿得是小心又小心,穿好了之後又整理了整理,終於是覺得自己穿好了就衝着門喊阿孃,一聲又一聲。


我成了張府的丫鬟。我值二兩銀子。

張府是當地張員外的府邸,因着伺候大小姐的嬤嬤不日前染了重疾,張府便爲大小姐尋一新的丫鬟了。

張大小姐名夏顏,是張員外正妻唯一所生之子,也即是嫡女。此外,張府還有劉氏,育有一子一女。

我由管家帶到小姐面前,小姐才八歲,見了我開心極了,她身邊的丫鬟也笑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我很快地融入了這裏。

張府有各種規矩,但好在,我不會被餓着了。

原來,有比長壽麪更好喫的東西。

哦,對了,我有了新名字,叫小春。沒有夏了。

小姐人很好,小秋人也很好。但有人不好。

委屈了不敢哭,因着那回哭了被二小姐的嬤嬤看見了生生被針紮了很久,她不讓我出聲,我也不敢出聲,聲音越大她扎的越狠。

那次以後我再也沒哭過。


夫人身邊的丫鬟瑤竹出府了,這個消息府邸的下人們都在傳,尤其是丫鬟們。

我素日裏與瑤竹姐姐未曾有過什麼接觸,只是偶爾打過照面。只記得她是一個很愛笑的人。

瑤竹姐姐是在二十五歲生辰那日出府的,也即是昨日,下人們說瑤竹存了足夠的銀兩贖身,夫人還賞了她一些盤纏。

我好像有了期盼。

可我才十三歲。十二年,我不知道我要怎麼熬。

我不愛說話,也不與誰交好,若實在要論好的話,那便是小秋了。畢竟我們一起當值。小秋是個愛說話的,我們的交談也總是她在問我在答以及一些活兒的交待。

小球長我兩歲,小姐與她更親近些。

當丫鬟的日子很是平淡。

偶有風波。

被抓去幹苦活兒、剋扣銀兩、被府中的主子奴才們各種罵、被欺負。

小事兒。

我不會哭的。

我是來禍則避,不說話不惹是非,努力成爲一個不起眼的存在,不起眼,便安全。

欺負我的變少了些,大概也是覺得無趣吧,畢竟我就只會呆呆受着,半句話也不會說。

有人還是樂此不疲。

我不會哭的。

小姐是越來越沉穩了,每日忙着學琴棋書畫女紅等,張員外很是滿意。


我及笄了。那又怎樣呢,誰也不記得我的生辰,我也記不得,只是守夜的時候,雪飄下來,我意識到應該是了。

丫鬟的及笄禮是沒有任何儀式的。

不過我看見了梅花。小姐的院子裏有一棵梅花樹,守夜的這日我看見了它綻放的整個過程。

今夜打更的聲音很動聽。


萬萬沒想到,禍還是擋不住了。

張員外和夫人說要收我做填房,於是夫人來找小姐說。此時我正在給小姐奉茶。夫人來了,便也給夫人奉茶。

說完了,我立即就跪下了。

夫人叫我看不出喜怒,小姐是怒了的,她用力地扇了我兩巴掌。

我直挺挺地跪在那裏,“奴婢是不願的。”

夫人說,“不願也由不得你。老爺說要,我都不能拒絕你明白麼?”

我明白。我又不明白。

“夫人,奴婢在小姐身邊伺候着已經是莫大的榮幸了,奴婢不敢有那心思。”

“老爺如今是見你生得不錯,對你又是知根知底的,做了填房你便不再是奴婢了是主子了你也不願麼?”

“回夫人,奴婢不願。”

小姐大約也是消了些氣,“娘,小春既然不願,那便算了,回頭我去同父親說。”

“呵,也罷。我暫且也同老爺說說看。”

我對着她們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謝夫人,謝小姐。”


小姐最近刻意避開我,有什麼便是小秋在伺候着,而我就呆呆站在院子裏侯着。

夫人的話應該是起了作用,員外好像打消念頭了。

可張員外有意要收我做填房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府,我的日子更難過了。

我不哭不鬧他們說我裝清高說我擺主子譜。

可笑。我從前這般怎麼不這樣說。

我回房根本沒法睡,被子溼透了晾乾了收回來夜裏回來還是溼的,再晾連被子也找不着了。廚房裏我能喫到的都是豬食。因着我,小秋也受了不少欺負。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急不過,我反抗了。他們打罵我的時候,我跑了一回。我也真是好笑,怎麼跑得掉。

這些人也最會的,專挑看不着的地方打。


我做了一個決定。

於是我出府了。十五歲那年,我出府了,比預計的早了十年。

代價是,我的臉毀了。

一半臉是我自己劃傷的,另一半是夫人以及劉姨娘覺得不夠又添上的。

可我沒有自由身。

我存的錢不夠贖身。

我被賣到青樓了。二兩銀子。不是當妓子,而是給所有的妓子洗衣物。

不停地洗不停地洗。

我覺着我也不算太糟糕。我看到很多妓子都不快樂,她們不想笑還要一直笑。我就不同了,我不用笑。當然,這張臉,笑不笑都一樣。

因着太滲人了,老鴇讓我沒事不要出來見人,不要把客人嚇走了。

正合我意。

說實話,我不喜歡妓子這個稱呼,爲什麼要叫妓子呢,多難聽。狗的名字也不會這麼難聽。

不過,好像大家都豬狗不如呢。

在這裏,我沒有名字,誰要使喚我做什麼,都是喂喂喂地喊我。


我二十五歲了。這是我曾經極度嚮往的年紀。

這一年,確實發生了一些事。

張府敗落了。

青樓里人多嘴雜,我聽說是因爲張員外擋了縣令的財,再加上張員外的兒子和縣令的兒子看上了同一家的姑娘,縣令尋了個由頭就把張府抄家了。

張府中入獄的入獄,發配的發配。有的女眷……進了青樓,進了窯子。

小姐以及二小姐進了青樓。不過不是同一家。

小姐在我所在的這個青樓。

聽聞這個消息,我心一沉。


我做了人生中的第二件大事。

小姐成功逃走了,逃出了這個縣,逃出了這個州。遠遠地,離開了。

哦,對了,我在裏邊充當一個放火,送信接線的角色。

青樓着火了,逃的逃,救火的救火,趁亂我拉着小姐往小道那裏跑,小姐體弱後來我乾脆揹着她往前跑。

我將她帶到她夫君的馬車前。他們離開了。小姐說要我跟她們一起走,我說,我不能走。

我不能走,這是我的故鄉。

我不能走,阿孃還沒有看過我穿那件洗衣裳是樣子。

我不能走,青樓少了我免不得要懷疑。

我不能走。

我不想走。

我往回走,我用那把珍藏許久的匕首將追上來的彪形大漢捅死了。

今年的冬天一點也不冷,我渾身燙得很。在慌亂的人羣中,我抱着最珍愛的包袱往那溫暖的最深處走去。


值得嗎?

值得的。

阿孃沒有再回來,無他,阿孃投湖了,冰天雪地的。

我們的地被佔了,被張員外佔了,他還要阿孃給他做填房。阿孃能有什麼辦法,告官不管。

地守不住,沒地沒收成,靠什麼來活。有了活路也勢必要被斬斷。

難怪屋子這附近好像總有人。

逃也逃不掉。

於是阿孃活不下去了。

進了張府我再也沒過過生辰。很巧的是,十一歲那年的冬天,小姐給我們這院下人們都賞了長壽麪。

小姐也是在冬天出生的。

有一回,小姐看見了我手上的傷便問我,我說這是摔傷的,小姐讓小秋給我拿了藥,還讓我歇息了兩日。

小姐說,我受欺負了要同她說。

我有過開口的衝動,理智讓我閉了嘴。

小姐好像變了,好像也沒變。

在府裏,一個相貌出衆的丫鬟終究很容易成爲禍患的吧。

爲她而死是我最後的價值了。

死而無憾。

不要再有下輩子了。

何苦做人。

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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