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彙總

作爲廣袤宇宙中的一粒微塵,作爲萬物生靈中的最普通的一員,作爲構成人類社會的一粒最基本的細胞,該如何面對自己平凡的一生?平凡人怎樣才能不平凡,平凡人能不朽嗎?在這個星球經歷四十個春秋後,這些問題如年久失修的門樞發出尖銳而悠長的聲響,不時盤旋在午夜黑暗而深邃的時空。當意識自己猶如窗邊停駐的甲蟲想撬動地球,我漸漸明白了以全民平均學歷以下的學識、以全民平均水平以下的智商,想想明白這些問題,簡直癡人說夢。

我心懷恐懼墜入自設的黑暗深淵,開始質疑自身存在的理由,質疑身邊的一切,質疑整個社會,質疑生命存在的意義,質疑宇宙真實存在的可能。既然無足輕重,既然細如塵埃,我爲何存在?

假設從此刻起我不復存在,社會仍照常運行,世界仍照常運轉,該生的生,該死的死,一切均按自己的規律不停歇地繼續前行。

“活着有什麼意思?”

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是在上午大課間,前桌的江鳴對我說的。他看着我們瞪大的眼睛,轉過身雙手支頤在桌面繼續說,

“看嘛,人慢慢長大了就結婚、然後生娃,接着養娃。終於把娃養大了,娃又結婚、又生娃、又養娃……”

“我是看透了,活着就是這樣--結婚、生娃、養娃,你看活着有什麼意思嘛……”

他一直重複着“有什麼意思嘛”,我們都笑了,或許是被他臉部的表情逗笑的。我無意瞥他的眼眶只剩白色的眼珠,笑頓時懸在了半空,宛如被按下快門,整個初中生涯,他是唯一清晰的面孔。

三年裏與他交往不多,或許是覺得他說話幼稚,行爲怪異;或許是他一直固定在第一排,而我後移至了四排。每天上學與放學路上,他家是必經之路,偶而撞見也只是擦身而過各走各的。

初中畢業後再沒有關於他的消息,讀高二時,聽說他弟弟在學校與同學打架鬥毆被捅死了。

他弟弟死了,周邊的人感受到的是更多的快意,慶幸少了個危害鄰里的惡少。而那時的我感到的卻是恐懼,一種與生俱來對於“死”的恐懼。

曾經花圈、哀樂、紙錢、棺木……甚至是字典中的“癌”字,凡與死密切關連的都延伸成恐懼的符號。這隨處可見的符號,常不經意將我拉入恐慎的深淵,將我籠罩在死亡散發出的淡淡似黑霧般的模糊團狀物中,越想逃離,越是如影隨行。

那時我不愛說話,常在人羣中發呆。偶然在家門口聽到隔壁李叔與父親的談話,“這孩子是不是哪不對,總怯生生的。”我收住腳步,躲得遠遠的,直到看到李叔離開,才裝作若無其事的回家。

我將自己鎖在房間,痛恨恐懼的侵蝕,深恨自己的膽怯與懦弱,兩種情緒不停地交織如洶湧的海浪不停衝擊着弱小的心堤。我忍不住滿屋尋找刀、剪,想作個了結,結果一無所獲。我將意識全部集中於死亡,汗水溼透了後背,恐懼終於向後退卻,不久我沉沉睡去。

童年的時光像一張孤單的網,一成不變的網格將時間分割成大小相同的方塊,重複、單調拉長了對時間的感知。當你收起網,網裏的收穫無須清點一目瞭然。海全身一定纏滿密密麻麻的網線。

與海的交往是在學校舉辦宣判大會上。那時開始“嚴打”,作爲小學四年級學生,感覺特別熱鬧新奇,從未見過如此多的綠軍裝,離校門口差不多一里路,他們就開始筆直地分列在道路兩側。每人手中握住長槍,槍頭聳立鋒利的刺刀,一看就是真傢伙。不知回了多少次頭,總被班主任尖銳刺耳的聲調打斷,在隊列推搡中走進了校門。

通往操場的路上掛滿了橫幅,人流順着人牆湧向操場,耳畔充斥廣播強而有力的聲音。

烈日投下的熱量在密集的人羣中無法散發,化作每人脊背和麪龐上的汗水,滴在塵土中轉瞬消逝。

身後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八輛軍車分二個縱隊,裏挾着塵土,衝向審判臺,然後一字排開,整齊劃一熄火停車。全幅武裝的綠軍裝將五花大綁的罪犯押下車,分列於審判臺兩側。

人羣倏地騷動起來,交頭接耳聲此起彼伏。班上最玩劣的同學得意洋洋地從左往右指認着,不時說出些名字,還不時炫耀他們家與自家的方位。大家忘記的炙熱,紛紛圍上去,七嘴八舌地不停追問……

廣播再次響起,聲浪震得耳膜生疼,我感覺嗡的一聲,所有聲音都糊在一起,粘粘地。烈日將影子壓在腳底,汗水不時地冒出又蒸乾,臺上的人似乎旋轉起來。我看見自己呼出的氣流慢慢擴散開,刺眼的光線似乎也暗了下來。

頭暈沉沉的,我集中全部精力維持着身體的平衡,一直堅持着。

不知哪來風,將我帶回現實世界。我看見人流似潮水般湧出校門口。來不及細想,下意識跟了上去。前面開始擁堵,人們互相推桑着往前。我感覺身後面有人拉扯,回頭一看是海。

“跟着我往後山走!”

“去哪?”

“去看槍斃罪犯!”

海拉着我向教室後面圍牆衝去。圍牆很高,海藉着衝力腳向牆上一蹬,雙手攀住牆檐用力一撐,上了牆。他騎在牆上彎下身伸手把我拉上去。走到後山附近我們跳下,沿着山路一直向林場跑去。

我從未一口氣跑過那麼長的距離,心彷彿都要從口中跳出來。前面山路邊接着一個山包,草叢趴滿了人,我們也找了個地方趴下。

透過草叢,我第一次看見了死亡。

直到卡車拖走屍體,我們才沿原路回了家,海原來一直距離我不過二三百米。

當天情形今後總會不由自主浮現,類似露天電影,我靜靜等待它的開場、播放,結尾處總能聽見彈殼掉在地面的清脆聲。

我想恐懼可能源自一種對未知事物的想象,只是這次不是逃避而是面對,它終於退出長期侵佔的中央位置,回到它本該存在的一角,也許這就是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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