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年牛事

        隨着除夕夜零點鐘聲的敲響,我們終於送走了多災多難的庚子鼠年,迎來期待已久的辛丑牛年。

        在十二生肖中,牛代表着力量和健壯。人們對牛的感情深厚悠遠,中國的農耕文明長達數千年,牛與人們的生產生活息息相關,它是農民最忠厚的朋友,最得力的助手。

        我父親對牛的感情無人能比。在他的心中,老黃牛就是他的老朋友,甚至和他的兒女一樣是家庭中的一員。父親和牛在一起的時光比較長,父親總愛和牛說說話拉拉呱,老黃牛也似乎最懂父親。

1. 樂事

        打我記事起,父親就是我們生產隊的飼養員。

        打麥場的東鄰是一個大院子,院子裏有八九間北屋、三四間西屋,安有木門鐵鎖的是生產隊的倉庫,沒裝門的是牛屋。西屋的石槽後面拴着三頭體格壯碩的老犍(大公牛),北屋裏養着兩頭駟牛(成年母牛)兩個小牛犢。院子的西南角,是一排低矮的豬圈,公豬母豬和豬仔黑壓壓的一大羣。院子的東南部,是地瓜窖和培育地瓜苗的溫炕,溫炕的西頭緊挨着大大的鍋竈,那地鍋的主要功能是溫飲牛水、煮豬食。父親就是這個大院子的主人,負責守倉庫,飼養牛豬,照看地瓜炕。那時候的我,五六歲的樣子,是父親的跟屁蟲兼小幫手。比如,父親溫豬食的時候,我會幫他燒火,父親割苜蓿的時候,我會幫他裝進柳條筐,父親給公牛母牛拌草料的時候,我會拿一把鮮嫩的苜蓿喂小牛犢。

        打麥場的南邊是一塊長方形的苜蓿地。春夏之間,蔥綠蔥綠的苜蓿開滿紫色的小花,引來白的粉的黃的紫的蝴蝶翩飛起舞。捉蝴蝶、黏知了、追趕跑出來撒歡的小牛犢,是我和小夥伴們最快樂的遊戲。牛和豬們不看重精神生活,它們最樂此不疲的是喫 —— 看見我父親挎着滿滿一筐苜蓿秧走進牛屋、豬圈,牛會“哞哞”地叫喚、豬會搖動尾巴“哼哼”不停,那是它們最鍾愛的食物。牛和豬們不知道,我和小夥伴們最盡興的美味是酸甜可口的桑椹。打麥場的周圍有許多高大的桑樹,麥收之後,眼看着枝頭密密實實的桑椹由小長大由青變紅,成熟後就變成紫黑色的漿果。我和小夥伴們紛紛脫掉布鞋汗褂,像猴子一樣爬上樹,半依半靠騎在樹杈上,貪婪地摘椹子喫,直把嘴巴、肚皮和兩個小爪子染成紫黑色,等喫過了癮,便拿椹子互相投擲,指着黑嘴黑肚皮的對方傻笑 —— 真是“老鴰落在豬背上” —— 不知自己也是黑的。父親的地瓜炕旁邊有兩棵特別的桑樹,結的椹子是乳白色的,比紫桑椹晚半月成熟,白椹子個大汁甜,是我童年裏最甜蜜的記憶。

        生產隊的時候,除了喫的穿的孬一些,孩子們不用幹農活,是自由快樂無憂無慮的。生產隊長把村口的鐘一敲,男男女女的勞力成羣結隊下地幹活,孩子們便聚在打麥場開始了一天的遊戲,捉迷藏,丟沙包,“殺羊羔”,“跳房子”,“打拉子”,賽跑,摔跤,砸坷垃仗 …… 當然,偶爾也幹一些讓隊長惱火的事情,比如偷生產隊的桃子,扒瓜園,戳馬蜂窩,搉高粱杆玉米杆當甘蔗嚼。父親除了喂牛養豬,還得義務照看這一大羣孩子,誰家的小孩兒磕着碰着哭了鬧了,父親總是彎下腰撫摸撫摸頭哄一鬨,若是頭上碰了個大疙瘩一時哄不下,父親會牽着小孩的手到煮豬食的地鍋竈前,從熱灰裏扒出一塊烤地瓜,那孩子準會破涕爲笑,躲一邊去偷偷喫。

        村子裏最歡樂最幸福的時刻總是與打麥場、牛屋大院有關。初夏時節,麥子收穫,生產隊長過磅,會計一邊看着記工分的賬本一邊撥拉算盤,爲每家每戶分糧食,雖然分到的麥子遠遠不夠一年的口糧,但是,大人孩子領到糧食都會喜笑顏開,幸福感寫在臉上。仲夏的傍晚,會在牛屋前面按每家的人口分新鮮的桃子和剛剛摘下的甜瓜脆瓜。秋天可分的東西更多,玉米,地瓜,冬瓜,蘿蔔,白菜,還有數量非常有限的黃豆、小米、芝麻,能分到集體勞動的成果總是令人高興的,雖然這些成果遠遠不能滿足人們的實際需要。

        一年當中最幸福的事情,集中在春節前後。臘月二十三,先分棉籽油,家家戶戶炸丸子;臘月二十六,殺豬分豬肉,整個村莊氤氳在肉香油香裏,清湯寡水了一整年,鼻子會貪婪地捕捉這誘人的香氣,把幸福刻進深深的記憶裏。孩子們的快樂不單純是拉饞,還在於有可玩的東西 —— 把豬尿泡吹得大大的,繫上細細的麻繩,孩子們一個個昂起頭,伸出小手往空中使勁託,遠勝過城裏孩子玩的氣球;往豬蹄甲子裏摁進一塊豬油,拿棉繩穿個捻兒,用火柴點燃,高高的舉過頭頂,夜色中在村子裏瘋跑,一大羣花花綠綠的孩子跟着歡笑打鬧,胡洞裏瀰漫着焦糊的香味,比現在孩子手裏的熒光棒好玩多了。大年初一到十五的晚上,牛屋前的空地上聚起男女老少一堆人,圍在中間的是唱琴書的一對中年夫妻,男的拉二胡,女的左手打響板右手敲洋琴,沙啞的嗓音很質感,唱的是《岳飛傳》或《楊家將》。孩子們沒耐心,興奮頭一過就困得磕頭打盹,牛屋的地鋪上是軟軟的麥秸,麥秸窩裏橫七豎八躺着一堆小孩兒。石槽後面,老黃牛安閒地臥着,支愣着牛耳朵,忽閃着牛眼睛,嘴裏一刻不停地反芻着,似乎很享受這濃濃的人氣和咿咿呀呀的唱詞。


2. 農事

        生產隊裏可供春耕的土地不多,只有頭一年最後收穫的三四塊棉花地、地瓜地。驚蟄一過,父親和年長的三爺爺、七大爺分別套上黃牛,在不同的地塊耕作。休養了一個冬季的老黃牛不緊不慢拉着犁鏵,暖暖的太陽底下,牛的鼻子喘着熱氣,與升騰的地氣、翻上來的泥土氣、冰雪融化的水汽、返青的麥苗復甦的蔓菁的青氣相混雜,是一種躁動、蓬勃的春天原野氣。對三爺爺、七大爺、老隊長和老黃牛們對這原野的氣息感到親切而陶醉,一股熱流從大地深處湧動穿過腳底板、牛蹄甲直至胸膛,牛背上冒出白霧一樣的汗汽,幾位老人摘下舊氈帽脫掉棉夾襖,汗珠子佈滿毛髮稀疏的亮腦門。老農的吆喝聲伴着老黃牛的踏踏蹄音,震盪着田野上方的空氣,沉寂了一個冬天的土地和土地上的萬物一起醒來。休眠的泥土被犁鏵翻上來,盡情地吮吸着溫暖的陽光,大地在天空下敞開胸懷,讓和煦的春風吹過每一寸肌膚。燕子悄無聲息地歸來,正忙着銜泥把牛屋房樑上的巢穴修補。村前的池塘邊嫩綠的柳枝飄搖,杏花開得紛紛揚揚,桃樹的枝頭蓄滿暗紅色的骨朵兒,不知不覺間小草已染綠了土坡溝岸。傍晚時分,卸下耕具的老黃牛不忍歸去,躺在新耕的泥土上打幾個滾。父親把繮繩整理好搭在牛背上,照牛屁股上拍一把,指指村頭的牛屋大院,讓老黃牛自己走回去。

        待到芒種時節,牛又歡快地走出大院,在打麥場拉起石滾和磨旗子,把曬乾的麥子碾壓,戴着籠嘴的牛經不住麥香的誘惑,總是想嚐嚐新割的麥子的味道,長長的大舌頭從籠嘴孔裏伸出來,耐心地添着帶芒的麥穗,功夫不負有心人,總能捲進嘴三兩棵帶穗的麥稈,麥心滿意足地抖動兩個耳朵。麥粒壓出來是人們鍾愛的糧食,麥稈碾成光滑鬆軟的麥秸,則是牛們百喫不厭的口糧。一個個麥秸垛像剛出蒸籠的饅頭,矗立在打麥場與牛屋大院之間。壓麥子的活持續不了幾天,老黃牛和牛把式感到很不過癮,牛把式對牛講:“如果有壓不完的麥子,就是再幹一個月咱也不煩!”

        我們村人多地少,都是旱田,夏秋季作物要套種,老黃牛們就省略了夏耕之苦。夏天,爲玉米地、棉花地耘耘麥茬鬆鬆土,對力大無窮的牛來講好比散散步放放風。

        對牛真正的考驗是秋耕秋種。秋收之後的玉米地、高粱地、穀子地、豆子地、棉花地都需要深耕,兩頭牛一套犁耙,早出晚歸在田野裏勞作。秋天高溫少雨,被莊稼吸乾了水分的土地板結而堅硬,老黃牛俯下身子繃緊了耕繩,犁把式使足了勁把犁扶穩,大地嗶嗶啵啵被犁鏵切開,土塊翻上來像黃河凌汛堆起的冰。卸下耕犁換上長長的耙刺,牛把式跨立在耙沿上,像武林高手趟平敵陣,土坷垃被一一征服,粉碎成顆粒細密的泥土。每一塊土地都要精耕細作,最考驗牛的耐力。相鄰的生產隊喜歡養驢和馬,驢馬速度快,秋耕剛開始的時候進度明顯。經驗豐富的三爺爺、七大爺並不眼熱,他們心裏清楚秋耕秋種得持續一個月,是一場持久戰,比的是耐力韌勁。果不其然,不到五天,驢和馬就想撂挑子,需要犁把式不時甩鞭子抽打。我們生產隊的老黃牛仍然保持着剛開始的節奏,不緊不慢地拉犁拉耙,牛不揚鞭自奮蹄,腳踏實地步步爲營埋頭於耕耘。

        寒露至霜降時節,耕耘好的地塊平坦整齊,父親是生產隊搖耬的高手,套上脾氣溫和的駟牛,把麥種均勻地播進鬆軟的土地。大概一週之後,黃綠色的麥芽便齊刷刷鑽出地面,牛的辛苦勞作就接近了尾聲。餘下的活,無外乎拉個車,把收穫的地瓜、蘿蔔、白菜拉進村莊,把堆在地頭的玉米秸、棉花杆、地瓜秧拉進場院,相當於運動員大賽之後的放鬆運動。

        冬天是牛們最清閒的時候。秋耕累瘦了的牛需要休養生息,趁冬閒貼貼膘。晴朗的日子,父親會把牛牽到院子裏曬太陽,用一把掃帚把牛身上的草屑、泥土清理乾淨,在牛脖子周圍撓癢癢,勞苦功高的牛們很享受。整個冬天,老黃牛除了在石槽前喫草,就是悠閒地曬曬太陽,靜靜地臥着反芻,細細咀嚼冬日的慢時光。

3. 牛事

        改革的春風最先從廣闊的農村颳起。我們老家緊挨着安徽省的碭山縣,1980年土地包產到互助組,一個生產隊分成四個小組,土地、耕牛和農具分別進行了分配;一年之後,直接包乾到戶,我們家分得十畝責任田、一頭老黃牛。大人們農業生產的積極性被激發起來,起早貪黑在自家田地裏勞作,連孩子們也被催着攆着下地幹活,勞動成果立竿見影,兩年的光景就基本解決了溫飽問題。1982年,我們家率先在村頭蓋起了五間大瓦房,在東西廂還建了三間配房,其中一間是專用的牛屋。

        父親賣掉了年齡偏大的老黃牛,從鄰村買回一頭生育能力旺盛的年輕駟牛,在父親的精心餵養下,這頭牛媽媽每年下一頭小牛犢。在我的記憶中,小黃牛總是在春節前後出生,給我們家帶來許多欣喜。

        有一年母牛生產,正好我在家,父親叫我幫忙抱來豆秸給剛出生的小牛犢烤火取暖。我看到母牛的眼睛裏溢滿慈祥,用溫熱的舌頭輕輕添着小牛犢身上的粘液,父親把剪刀在火上燒了又燒,一下剪斷連着母牛的臍帶,小牛犢用黑玉石一般的眼睛打量這個新奇的世界,掙扎着慢慢站起來,踉踉蹌蹌往前挪了幾步,搖搖晃晃跪在地上,像是感謝母親的孕育之恩,母牛輕聲地喚它的寶寶,是在安撫鼓勵小牛犢,小牛犢迎着母親的眼神,虛弱的身子使足了勁,忽地站了起來,穩穩當當走了幾步,是一個健康又漂亮的小黃牛!我感慨唏噓不已,一方面感慨牛和人類一樣通感情,動物的母愛一點兒也不比人類少,它們也是母子連心;另一方面,感慨小牛犢一出生就能站起來走,就能承受冬日的寒冷,牛的堅強遠遠勝過人類。

        父親對牛呵護備至,爲牛屋吊上隔風的棉門簾,把乾燥鬆軟的熟土混合着幹樹葉鋪滿牛圈,在喂母牛的草料裏拌進玉米麪,把飲牛的水溫熱,再撒上一層厚厚的麥麩子。就是半夜裏起來,父親也會到牛圈裏看看,如果天氣寒冷,父親會給它們烤烤火。待到春暖花開,已經半人高的小牛犢會跑到院子裏撒歡,惹得雞飛羊躲閃。

        春夏之交的五六月份,又到了母牛的發情期,母牛哀哀怨怨地叫喚,開始躁動不安。父親尋一個好日子,牽上牛去七八里外的畜牧獸醫站爲母牛配種。待到春節前後,母牛又能下一個小牛犢。

        小牛犢餵養一年多就長得像成人一樣高。鄰村想養牛的陸續來我家裏看,等談好了價格,便帶着一套繮繩來,把即將成年的牛犢子牽走。即便是母牛身邊有了更小的牛犢,牛媽媽也會爲離別而哀傷,眼睛裏忽閃着淚花,高一聲低一聲地呼喚着她的孩子,那聲音低沉哀傷,令人心碎。父親送到村口,望着買牛人遠去的背影,也是一臉的黯然神傷。

        父親把賣牛的錢用塑料紙小心包好,深深地藏進糧囤。父親面對母牛的哀怨似乎心有愧疚,取出一盆顆粒飽滿的黃豆在鐵鍋裏慢炒,滿院子裏飄蕩着炒料豆的香味,父親把炒好的料豆在石臼裏榷碎,給母牛拌進草料,算是對母牛的一種回報和安慰。母牛總是食不甘味,呦呦地哀鳴,思念它遠去的孩子,父親常常蹲在石槽邊爲母牛撓癢癢,自顧開導着母牛。每每這個時候,我和弟弟妹妹都會小心翼翼,生怕惹父親發火,生怕驚擾了他和老牛的竊竊私語。我曾經好奇的問過母親:父親和牛說的啥?母親總是輕描淡寫的回答:恁爸在勸老牛,告訴它“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兒女長大了就得分家,就得自個兒闖天下,這是祖祖輩輩幾千年的老理兒 …… ”

      那頭功勳母牛在我家生活了十年,不僅幫父親耕耘土地,還先後生育了七八個小牛,賣牛犢的錢大多爲我們兄妹三人繳了學費。今天,我們能大學畢業,工作生活在條件優越的城市裏,真得感恩父親,感恩那頭母牛。


        時光荏苒,歲月變遷。生產隊早已成爲歷史,土地包產到戶也已經過去了四十年。現在的農村,基本實現了機械化耕作,村子裏早就沒人養牛了,村子裏的人口也越來越少,打麥場、牛屋、桑樹和苜蓿地早已沒有了蹤影。

        在這個辛丑年的除夕夜,我不禁想起遙遠的村莊,想起遙遠的童年,想起我家的母牛和它的子女 —— 那一個個供我讀書的牛犢。明天一早,我得帶上女兒給年邁的父母拜年,我想和父親一起回憶回憶他的牛,給生活在城市裏的孩子們講講發生在老家的故事,講講老黃牛的忠厚老實、勤奮敬業、喫苦耐勞。

        ~ 見林  寫於2021辛丑年春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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