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失母愛

題目: 《永失母愛》

【夜花晨拾(20)】

作者:曲潤璉

時間:20140620

注:葛永睦,1948年10月6日(農曆戊子年九月初四)出生於膠東,2005年5月14日(農曆乙酉年四月初七)溘然長逝。她惟一的兒子齊聯,曾以“水芝丹”爲筆名,寫過多篇悼念文字。下面是其中一篇。

第一篇文字《永失母愛》,2014年6月20日。

2014年6月20日。凌晨3點醒來,再也睡不着。4點了,窗外鳥聲啁啾。索性起來打開電腦。

這是一篇遲了9年的文字。

母親離開我,已經進入第十個年頭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我好幾次想寫點東西,總是下不了筆。這是第一篇,我想,這應該只是個開篇。

我的母親,像千千萬萬個母親一樣,很平凡,很普通。可是她是我獨一無二的母親。

那一年,媽媽56歲,我27歲。那一天,我正在值班。電話鈴響起,噩耗傳來。我楞了。心底一個聲音告訴我,電話另一端的爸爸,可能跟媽媽吵架了,在開玩笑。心底另一個聲音告訴我,要冷靜,要處理好這一切。我有條不紊地請假,請假的理由輕描淡寫。我給妹妹去電話後,出門攔了第一輛出租車,奔向300裏之外的老家。

車上,妹妹一直在抽泣,我一言不發。離家50裏時,我讓司機停了一下車,我去了趟廁所。回到車上,我開口對妹妹說,一是逝者已逝,現在第一要緊的事是要顧活人,回家後,要一切以爸爸爲中心,替爸爸着想。二是妹妹工作本來就不穩定,建議妹妹馬上辭職,回家陪爸爸,否則爸爸一人在老家,大家沒辦法放心。

回到家中。一片狼藉。爸爸,這個原先在我心目中像大山一樣的男人,這個此前27年我不曾見他掉過淚的人,已經哭得有氣無力。他徹底崩潰了。親友鄰里見我到來,像見了救星一樣,告訴我,爸爸已經魂不守舍,現在我就是家裏的頂樑柱,我就是事主,萬都由我來做主。媽媽靜靜躺在那裏。我走過去,摸了摸她老人家的臉頰,她睡着了,睡得臉頰冰涼。我沒有時間哭,大小事情,紛至沓來。

我開始有條不紊地處理一切。一切以父親爲中心。現在回想起來,那之後的幾天具體發生了什麼,我的腦中近乎空白。九年來,我刻意不讓自己回憶,所以,我基本上已經記不清當時的點點滴滴。我只記得自己模糊的心緒,應該是偶有恍惚,覺得一切都不真實。我記得一個鏡頭,幾天後,深夜無人時,我突然悲從中來,伏枕痛哭。我還記得一個鏡頭,塵埃落定後,天降大雨,我拿起掃帚,把因處理喪事造成的滿院雜物一掃而空,然後對着空空的院子發呆。

爸爸命令妹妹出去工作,自稱堅決不能容忍自己再拖累女兒。妹妹沒辦法,服從了命令。那之後,我每個月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時間,回老家陪爸爸。當時還沒買車,每週擠公交,我經常呆呆地看着窗外景物飛馳,體味什麼叫滄海桑田。父親仍然天天以淚洗面,但是非常依戀我們這些兒女。一次回家,鄰居告訴我,爸爸隔三五分鐘就到門口一趟,翹首遙望,兒子在衚衕口出現了沒有。

我知道,到了必須鼓勵爸爸找新老伴的時候了。我用最快的速度,撮合爸爸跟一位機緣巧合的阿姨。我力排衆議,甚至可以說我揹負着罵名,在母親離開三個月後,就讓阿姨搬進家裏照顧爸爸。我又主導全家,買了一所新房子,把舊房子處理掉,以防爸爸在舊房子裏觸景生情。離開舊房子的時候,天下着毛毛雨。爸爸在雨中,不肯走,搬了個凳子,坐在門前,流着淚抽菸。我靜靜地看着他老人家,默默地等待,偶爾仰起頭來看看天。

爸爸跟阿姨關係很好。後來登記了,兩人關係依舊和睦。回頭看,九年前我揹負的罵名,非常值得。九年前,在揹負罵名的時候,我的心中空空蕩蕩,絲毫不爲所動。可是我堅強心靈所在的身體,很虛弱。身高一米七五的我,體重只剩下108斤。坐着的時候,椅子面硌得我屁股疼。後來,兩個膝蓋如果併攏在一起,膝蓋互相硌得疼。再後來,睡覺時,我需要把能鋪的被子都鋪在身下,因爲躺着時,我的肋骨呀胳膊肘什麼的,全都硌得疼。

我的情緒很穩定。很多同事不知道我家裏出了事。一位非常要好的同事問我,你最近怎麼總回老家。我想了一下,決定告訴她原因,但不知道表情應該如何配合。我說,我媽死了。她吃了一驚,說,別開玩笑。我說這種事怎麼可能開玩笑。她說,可是你是笑着說的,而且,笑得很彆扭,很古怪。我吃了一驚,問,是嗎,我笑了嗎,我沒有覺出來啊。

我知道,我的感情繫統,或者心理系統,出了點問題。媽媽離開後,我有時走在街上會想,或許下一個街角,一拐彎,她就能出現,就站在那裏,笑吟吟地看着我,張開臂膀。我的潛意識裏,不太接受媽媽離開的事實。我把媽媽的舊物收在一個箱子裏,但我從來不去打開看。我也幾乎不看媽媽的照片。再後來,我避免回憶起跟媽媽有關的事,每當思緒飄來,我就站起來四處走走,讓思緒追不上我。

九年來,除了偶爾跟老婆和妹妹聊聊媽媽,我很少在其他人面前談及我的母親。我不看任何表達母愛的文章和視頻。遇到別人談媽媽,我會找個藉口,起身離開。聽到關於媽媽的音樂,我會避開,因爲如果不避開,我的眼淚會馬上湧出來,在公共場合,這讓我比較難堪。

但情感總是需要發泄的。有一次,樓道里一位阿姨去世了。之後幾天,我老婆的姑夫帶着他老父親來看病,老人行動自如,但檢查結果是肺癌晚期。結果出來後,我們一起喫飯,我老婆的姑夫哭了,我雖然跟他們很不熟悉,也陪着哭。三個月後,我跟我老婆在家,一邊閒聊一邊喫飯,她順口告訴我,姑夫的父親去世了。我正在專心致志啃一塊饅頭,聽到這個消息,把饅頭放下,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問,爲什麼都死了?我媽媽死了,樓道里阿姨死了,姑夫的父親也死了。我老婆抱着我安慰說,對不起,我不該在喫飯的時候說這樣的事。我的情緒恢復後,我知道,其實我哭的每一滴眼淚,都只是因爲我的媽媽。

其實我本來就是個重感情的人。十一二歲時,看《世上只有媽媽好》,我哭得一塌糊塗。十五六歲時,因爲電影裏一條忠心耿耿的狗,我都會流淚。二十多歲,看《大話西遊》,經常笑中含淚,現在,一想到悟空拉不住紫霞、任她飄飛死去、從此天人永隔的那個鏡頭,一聽到《大話西遊》的片尾曲,我就心酸,有時幾滴淚會不自覺湧出來。

這九年來,特別是近兩年來,每到媽媽忌日那幾天,我都會在深夜,從關於媽媽的夢中醒來,然後哭泣不已。我很希望能夠多做幾次夢,但這不是我能控制的。於是,一旦夢到媽媽,我就貪婪地反覆回味咀嚼。我能夠從夢中感覺到媽媽的味道,媽媽的溫暖。她慈祥的樣子,栩栩如生。

寫東西,是我的愛好。我知道,如果我能用筆描寫媽媽,有助於恢復自己的心理。有好幾次,我勸自己,時間夠久了,應該努力正視媽媽離開的事實了。可是,我依舊什麼也沒寫。直到今天。

媽媽在世時,我跟她無話不談。特別是18歲之後、27歲之前,每次回老家,晚飯後,爸爸一般喜滋滋地去鄰居家打牌,留下我跟媽媽,也不打開電視,就坐在那裏,東一句西一句地聊天。我跟媽媽能夠聊很久,說不完的話,經常談到凌晨。特別是冬天,外邊寒風呼嘯,我跟媽媽偎在暖暖和和地炕上,一邊啃着蘋果,一邊東拉西扯,似乎世上只剩下那一間溫和的小屋,時間都爲之停滯。那個小屋,那個人,那些話,那種溫馨,如今存在我內心最深處,沒有任何別人知道,當然,除了我,其實沒有人關心它們是否存在過。

結婚後,有一年秋天,我回老家。媽媽在院子裏轉着圈兒忙碌。我陪她一起,說不完的話。突然,我想抱抱媽媽,就對媽媽說了。媽媽說,好啊。我抱起矮矮的媽媽,轉了個圈,媽媽大叫說,小心小心,我現在是老人了,這麼轉圈容易閃着我的腰!

我多想再抱媽媽一次。現在我走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到她。這就叫天人永隔。我的面前只有冰冷的鍵盤,和一堆擦過眼淚的紙巾。

每個人的母親,都是獨一無二的,都是最好的。我已經失去了我的最好的母親。永失母愛。

母親離開兩年後,我的女兒出生了。我對女兒特別好。我依戀她。或許,潛意識裏,我把對母親的愛,很大一部分,轉移到了女兒身上。人是羣居動物,需要抱團取暖,爲暖人,也爲暖己,不是嗎。

愛是一條河,不停流淌,轉彎,變道,分叉,彙集。母親離開了,但我還有女兒,老婆,父親,妹妹。母親在天堂看着我,她肯定看到了我對家人和朋友真摯的愛,也肯定看到了我的執着,努力,一個又一個的成功,和充盈滿懷的幸福。生前她就以我爲傲,現在依然。

我想,母親應該盼望我早日正視她離開的事實吧。她那麼愛我,肯定捨不得我傷心。好的,我從現在起,努力一點一點調整自己的心理吧。

36年前,母親給我了生命。9年前,母親飄然離開,我永失母愛。但從另一個角度看,我從未失去母親給我的愛,因爲那種溫暖的感覺,一直都在,不曾離開。而且,誰說天堂的母親不能給我新的愛呢?她一直在天堂看着我,祝福着我。

現在是早晨6點半。窗外有雨,但是,天亮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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